《青蛇》剧照
话剧《青蛇》是导演田沁鑫近年最可贵的作品。诚然,《四世同堂》做得用心,但《青蛇》之好,并无关她的经验、能力,最可贵在于这部戏从她个人灵性中生出——纯净、活泼、通透。
因此,相比李碧华的原作和徐克的电影,话剧《青蛇》的出色并不在于跳进跳出的舞台叙事,也不在于改写的故事结构,它胜在逻辑更完整,涵义更丰富,巧妙地表达着情欲难逃、觉醒亦不能回头的痛楚,并向看到烦恼痛苦、仍留世间的慈悲佛家顶礼。
对于女性情欲,田沁鑫显然是宽容却悲观的。她曾表示,这个剧是探讨女性的欲望和出路。但在剧中,情欲之后并无出路。
初化人形,袁泉饰演的白蛇扑向台前,热烈诉说“欲望像秋天林子里一只肥硕的鸟,引蛇涎四起,吞而快之”。但那具白色身躯柔弱纤细,低低伏下,不住颤动,谁都能看出,是她即将被欲望吞噬才对。她痛苦低呼:“我有一千年道行,我懂得忍耐。”秦海璐急蹿真如一只小青蛇,放肆道:“我有五百年道行,我不想忍耐!”哪里是忍耐的事,这一个稍通世情,尚想克制,以避危险;那一个尚在懵懂,毫不知觉已成欲望的猎物。
欲望这只妖兽,皮毛柔暖、姿态缠绵,却冰凉残酷,需要猎物终生以血泪、肉身、寿数来供养。话剧《青蛇》里,它诱惑了蛇成妖,牵扯着法海不成佛,最终又开启了六百年后另一段劫数。剧中人物未离轮回,来到现代的结局——车站上绿裙的小青,穿哈伦裤的白素贞,帽衫板鞋的许仙,拎着皮包的现代法海,还有他们身边的少年……
法海是剧中一步走活全盘的好棋。他不再是无情的妖僧,成佛的执着都放下了,田沁鑫赋予了他高僧大德的慈悲,让他抱着“不为自己求安乐,但愿众生得离苦”的愿心,极其顺畅地进入这个故事中来,行走无碍。一个“青年和尚”的艰难修行和白蛇的“爱别离”、青蛇的“求不得”,一起成为故事主要的前进路径,戏剧矛盾从角色对抗被引入人物内心,田沁鑫没有增加章节,也没有增加新人物(寺僧“济着”可以看成是原故事中放走许仙的小沙弥的变身)。话剧《青蛇》这瓶新酒口味饱满、酒色艳丽,装它的旧瓶却堪称原封。
该剧舞台之美,令人难忘,如置放莲花的琉璃器。开场即是惊艳。秦海璐、袁泉所站之处,水纹荡漾、雾气弥漫,真如深山洞府。二蛇一青一白两袭长裙贴身飘逸,尽现曼妙曲线,更设计成镂空样式,除了胸前股间有蕾丝覆盖,仿佛肌肤全露,美艳得令人不敢直视。待二蛇来到红尘中,3面高9米、宽14米的高墙上有江南亭台、雕窗画檐,墙下便是大宋临安。
听说制作人李东曾皱着眉头算舞美账——“怎么花了这么多钱!”但难得《青蛇》有如此高投入的奇幻舞美,却不拿“大制作”做噱头,这个剧是定了心思“演故事”来的。
当然,该剧在最终呈现上,仍有可商榷处。田沁鑫在谈《青蛇》创作时,多次表示对京剧《锁麟囊》的推崇。《锁麟囊》是菊坛泰斗翁偶虹的得意之作,兼具文人才思和伶人智慧,在幽咽深邃的程(砚秋)腔之外,最注重插科打诨的调剂作用。田沁鑫在《青蛇》中也颇注意剧场效果的冷热调剂,在每个大段落的情感戏后都安排了俏皮包袱,这并不能简单指责为对观众笑声的索取,更多的是对中国传统剧场氛围的回溯。但那些意在轻重腾挪的小玩笑,过于紧贴正戏,不仅显得刻意,失去了灵巧,也影响了观众要喘口气、定定神的观演需求。
《青蛇》舞台上,青蛇憨媚、白蛇柔情、法海苦修、许仙痴弱,都各自动人。但在侧幕的阴影里,始终是田沁鑫坐在那儿,用她一贯低而沉缓的声线,诚心诚意向你讲述这个故事怎样由她从内心中寻得、捧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