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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敬!布莱希特·小百花——观赏新概念越剧《江南好人》

时间:2013年03月06日 来源:中国文化报 作者:张抗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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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大幕开启,几件短衫长袍高悬。服装是时间的刻度——历史背景在这斜襟大褂中无声地显现。民国初年的外衣徐徐降落,剧中人像钟表的指针开始行走。面对《江南好人》亦庄亦谐的舞台,耳眼一时竟不够用了。那个曾经塑造了数个潇洒飘逸女小生的茅威涛,一开场,已变身为娉婷柔美的歌妓沈黛。沈姑娘在乐曲中倾诉心绪,分明是越剧女旦清悠婉丽的嗓音。沈姑娘的身段婀娜多姿,活生生一个令人怜爱的江南民女。沈姑娘的表演含蓄细腻,传递出民国女人素雅委婉的韵味。曾被我们熟悉的“风流才子”茅威涛,在《江南好人》中骤然变得陌生。她一人分饰男女两位主角,于不同的时空,将自己分裂为两半:这边厢,还原旗袍长裙的女儿之身沈黛;那边厢,另塑西服革履的沈黛“表兄”隋达。全剧茅威涛共用六套女装、四套男装,反复易装达十四次之多,演员的高强度体力消耗与后台高效的精准配合,令人叹服。每当沈黛隐去,隋达随即登台。隋达消失,沈黛悄然复现。男女主角的性别转换,如同幽灵一般自由来去,传统戏剧舞台封闭的空间被一次次打破重组,给人极其震撼的审美惊喜。

  公元二〇一三年初,茅威涛、郭小男伉俪,携浙江小百花越剧团,于国家大剧院首演新概念越剧《江南好人》。京城报纸前一日已经刊登了茅威涛的女装剧照——惊艳而不失端庄、妩媚兼具优雅。京城隆冬寒风萧瑟,大剧院戏剧场春意弥漫。京城及异国“茅迷”纷至,为梦中的茅威涛而来、为美丽的越剧而来、为一次戏曲的视觉听觉盛宴而来。

  二〇一二年春季,茅威涛的经典作品《西厢记》在国家大剧院封箱之日,我曾深感失落,好似一件宝物从此被雪藏深山。心里却明白,必有另一只沉甸甸的戏装箱子,即将打开了。

  时隔半年,茅威涛与女旦老搭档陈辉玲双双华丽转身,变型为性别角色对位置换的男女主角,重返大剧院舞台。两位功成名就的表演艺术家,敢于“扬短避长”“另起炉灶”——需要多么强大的勇气和能量。

  日内媒体的报道,大多落笔于茅威涛“首秀女角”的新奇“看点”。

  “秀”的英文原意为“表演”。近年来,“秀”已俗化为“炫耀”。

  光怪陆离的“炫秀”过后,曲尽人去,终有艺术之魂,不散不灭。

  在茅威涛早已被公认的艺术成就光环之下,她根本不需要为迎合观众而“秀”,也无须为“炫秀”而秀饰女人,更不必为“作秀”改弦更张。茅威涛此次“生改旦”,需要越过难以想象的技术障碍。小生与女旦的发声支点完全不同,为了找对嗓音的发力点、练习女旦的肢体语言,茅威涛没少吃苦,从夏至秋,每一曲每一步,都浸透了涟涟汗水——只有在为艺术虔诚“献身”的激情驱使下,她才能完成如此高风险、高难度的自我挑战。她是为了《江南好人》的剧情需要而“变脸”,为了独特的舞台呈现而“变性”,为了越剧艺术的发展和创新而“变声”。她即便“秀”了,“秀”的是艺术创造的新生命和新成果。多年来,她正是从每一部新剧塑造的新角色中,一步步走向崇高绮丽的艺术境界。

  《江南好人》改编自德国戏剧家布莱希特的话剧《四川好人》,原剧本对善恶的评析与表现,具有相当的思辨深度,在世界戏剧史上颇得好评。剧终前,沈黛与三位神仙有一段对话,可谓全剧点睛之笔:

  神仙丙:现在我们庄严宣布:

  三神仙:沈黛是标准合格的江南好人!

  沈黛:神仙啊,我本是一个普通女子,为什么非让我承担这个责任?

  三神仙:因为神仙需要好人,民众需要好人,社会更需要好人!

  沈黛的疑问也是观众的疑问。在这个恶人称雄、好人难得的世界上,“好人”成为人们一个可望不可即的梦想。我们想做好人而不能,更不愿意为助恶人而做好人。然而,人性本是善恶交杂,并没有绝对的好人与恶人。善与恶,每时每刻都在纠结、裂变、互相转化。在一个极度贫困或是贫富严重分化的社会环境中,良善无法存在,更无法生长。

  话题回到“秀”。导演郭小男对布莱希特的《四川好人》情有独钟——“众里寻他千百度”这个剧本“选秀”确是别具慧眼。该剧在德国诞生半个多世纪后,郭小男和编剧曹路生将其移植为越剧台本,故事发生地改为民国初年的江南小镇,借此剧探讨人性善恶、叩问灵魂。作品的寓意之深、表演弹性之大,为导演和表演者提供了“炫技”的大舞台。导演胆敢设计由男装版茅威涛与女装版的茅威涛一人,兼饰沈黛与隋达男女两个角色,这一构想堪称奇绝。倒像是布氏当年就为 “未来中国”的茅威涛施展技艺、量身定制好了剧纲。这个“秀”,秀得冒险却颇具创意。

  二〇一二年是布莱希特逝世五十六周年。《江南好人》的导演郭小男说:该剧是对“布莱希特”哲学的一次致敬。在今人或许已经淡忘了这位戏剧大师之时,郭小男率小百花越剧团一船才子佳人,从大运河终点杭州逆流北上,扬举布莱希特之旗,直抵大运河的起点北京城。

  有关《江南好人》更多的话题,可从导演构思上展开。在该戏的移植改编中,导演颠覆了传统越剧的叙事程式,与先锋戏剧进行了“无缝嫁接”。吸纳了现代音乐剧的形式元素,以多种“非越剧”的手段,为越剧注入新鲜活力:叙述神仙无钱住宿遭拒,三个店老板托字来回走一趟,因果了然;沈黛渴望的婚礼,在众人歌舞的“虚拟”叙事中成为泡影;明初西洋文明的侵入,以一场“绅士”集体舞,烘托出当年的环境氛围……舒缓的江南小调、清雅的苏州评弹,与跳跃的西方爵士乐混搭;幽默讽刺的台词念白、场景道具的象征意味、节奏明快的现代舞片段、说唱RAP……种种新鲜的艺术手段,在传统越剧叙事模式的缝隙里熠熠生辉,完美地呈现出舞台创意的新鲜感。糅入了与观众可交流可沟通的“当下性”,剧场内时时响起“茅迷”会心的笑声和掌声,也征服了更多的年轻观众。

  因此,导演完全有理由宣称:这是一部面对未来的戏剧(越剧)。

  然而,对于导演来说,最难的不是戏剧形式的变革,而是布莱希特话剧语言的犀利和思辨特性,在转化为戏曲唱词,尤其是越剧软糯的方言之后,所能承载和担当的思想表现力度。郭小男以“小生”之豪迈,以“女旦”之细腻,对布氏的“好人”进行层层剖解。以越剧的舒缓哀婉,重新阐释布氏的尖锐与激烈。或许,世上最坚硬的东西是柔软。可谓以柔克刚、水滴石穿。《江南好人》终是将布氏冷峻的人性批判与价值判断,以剧中各色人物复杂性格的表演、以越剧明快流畅的唱词念白、以简约多样的歌舞,完美地进行了阐述。布莱希特所倡导的戏剧间离理念,与中国戏曲的抽象写意,达成了奇妙的融合。

  致敬,布莱希特!您对人性的叩击与追问,是越剧新生的催化剂。

  值得一说的,还有小百花当家花旦陈辉玲的出色表演。此次茅威涛的老搭档陈辉玲反串小生,平头西装厚跟皮鞋。昔日柔弱秀美的唐婉或红娘,摇身一变为心狠手辣的失业飞行员杨森,好一个吕氏唱腔传人小生版,剧中人杨森干练、决绝、顽劣无情的人物特性,被陈辉玲洒脱自如的发挥,表现得“入骨三分”。在茅威涛与陈辉玲几十年的演艺生涯中,这一出《江南好人》,各自都将“才子”“佳人”集于一身了。

  《江南好人》具有超强的演员阵容,大部分演员需要反复反串多个角色。卖水的老王、理发师、警察等所有的剧中人,个个演技不俗。方知“小百花”的每一朵花,都是“佳人又才子”。此次团队集体亮相,有意无意地“秀”了一把浙江小百花女子越剧团“超性别”的整体演艺水准。

  我沉醉于江南故乡的百花丛。作为一个越剧爱好者,我为《江南好人》兴奋难眠。这一对“才子与佳人”的神仙眷侣郭小男茅威涛伉俪,面向未来,还将怎样求新求变,带给我们更强烈的震惊与艺术之梦呢?

  江南好人多,江南百花开——能不忆江南?

(编辑: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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