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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之得失

时间:2013年03月01日 来源:北青网 作者:杭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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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典常读·戏说

  “经典常读”栏目特开辟“戏说”系列,以文本分析为基础,解读中外经典戏剧。

  我看过曹禺的四部代表剧作《雷雨》、《日出》、《原野》和《北京人》的现场演出,包括传统现实主义、先锋派、身体戏剧等多个版本,但是始终没有太多兴致多了解一些这位中国戏剧的泰斗级人物,直到有一天我无意间看到下面一段文字:

  “我是个贫穷的主人,但我请了看戏的宾客升到上帝的座,来怜悯地俯视着这堆在下面蠕动的生物,他们怎样盲目地争执着,泥鳅似的在情感的火坑里打着昏迷的滚,用尽心力来拯救自己,而不知千万仞的深渊在眼前张着巨大的口。”(曹禺写于1936年1月)

  我忽然读出了剧作家的孤独寂寞,与其身前身后的一片喧嚣形成很大的反差,那一片青云迷雾之上,不是冠冕堂皇的正部级宝座和云山雾罩的伟大剧作家的头衔,而是一颗迫切但终究惴惴的孤独的心,怀有少见的悲天悯人的情怀。这样的情怀我不曾在任何一出曹禺戏剧的现场演出中看到过,于是我翻开剧本,第一次开始读真正的《雷雨》。

  人的困境

  被忽略的序幕和尾声,意味着新的高度

  《雷雨》是大致符合了“三一律”原则的作品(除第三幕不在周府在鲁家),时间紧凑,人物个性鲜明,矛盾冲突集中,舞台感极强的同时阅读感也好。但是合上书的第一感慨却是,封建社会黑暗?封建家庭的丑恶?阶级压迫?资本家的罪恶?……这些印象里解读《雷雨》的符号,都不是我在这部作品中读出来的要义。若真如此,那倒真像是二三流作品的主题,真是让曹禺先生愈加地孤独了。

  《雷雨》讲的是人的困境,这个比较是一流作品的主题。第一个层面是感情困境。周朴园抛弃前妻侍萍后用保留家具等纪念方式寻求自我解脱,重逢之后从掩饰到主动公开侍萍身份以谢罪,乃至将自己的住所捐助教产,这都是周朴园寻求摆脱情感困境,实现自我救赎的努力。侍萍的困境在于一生无法释怀的被驱逐的爱情,她一生都在逃离,但是所谓命运终究把她投入到旧情的漩涡,以致坠入精神崩溃的深渊。蘩漪死死抓住周萍这根感情的稻草,想要摆脱她与周朴园的婚姻牢笼,岂知“愈挣扎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里”。最惨的是周萍,与后母的乱伦之恋尚未摆脱,又掉进更令人绝望的与同母异父妹妹四凤的孽恋,如此悲催的困境,结局只有死亡。四凤要摆脱母亲的爱,却仍然无法投入周萍的怀抱,当这个困境解脱的一刻,却发现自己投入的是兄妹间不伦的高压禁区。周冲为了自己爱的人而献身,即使对方并不爱自己,他是剧中唯一在最后时刻解脱感情困境的人。鲁大海人生最大的敌人是自己的父亲和哥哥,这是他终生无法摆脱的困境,他选择逃跑,终究是一个有点诡异的归宿。鲁贵是个市侩人物,即使人人厌弃他,却也算不得是他的情感困境,既然不写鲁贵的情感,这个人物便难免流于脸谱化和功能性,一方面他是侍萍一家和周朴园一家的联系点,另一方面,剧中人物出场、下场调度大都是鲁贵的指使或者传话。

  我想《雷雨》首先是一个很清楚很明确的情感故事。排演者历来更多地把重心放在事件的纠结和冲突上,似乎一说情感就好像降低了此戏的分量似的。其实,情感困境对应的便是人性的困境,相爱却不能在一起,是亲人却要互相背弃,都是文学中揭示人性最有分量的命题,《罗密欧与朱丽叶》、《美狄亚》等经典悲剧都涉及这两个几乎永恒的命题。

  《雷雨》第二个层面是社会困境,它来自两个方面,一个是道德秩序,一个是社会秩序。尊卑贵贱礼教道德,固化的家庭形态和社会形态令人窒息和绝望,资本主义在中国的兴起,对固有的社会和家庭格局产生强大冲击,旧的礼教并未崩溃,新的问题接踵而来,经济恐慌、社会动乱、军阀混战,上世纪30年代的中国是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笼子,没有人知道中国的未来,更没有人为之指出方向。作者身处巨变的时代之中,呈现出非常明显的困惑、迷茫、焦虑和绝望的情绪,并且通过这样一个悲剧故事有效地引发人们对社会进行深入的思考,这其实已经很了不起了,而我此次阅读的新发现,即曹禺还把思考指向了第三个层面的困境——文明困境,则提高了这部剧作在我心目中的分量和地位。

  这个发现就是《雷雨》的序幕和尾声。据说这两小段戏曾经被搬上过舞台,但我没有看过。无论如何,它们很少被提起,作为“两件累赘”遗落在书本里已经很久了。这两小段戏很简单,以两个小孩子的视角来呈现,周朴园在十年后去探望已经疯了的两位妻子(侍萍和蘩漪),此时的周家已经变成天主教的医院,引领周朴园的是教堂的“姑子”,耳边响着的是教堂的钟声和做弥撒的音乐,整个剧的落点是“姑乙在左边长沙发上坐下,拿了一本《圣经》读着。舞台渐暗。”好的剧作没有闲笔,剧终落点更是极其重要,行文利落讲究的曹禺剧作也是如此。

  《雷雨》在序幕和尾声中营造了非常浓厚的宗教气氛,而且是在一个医疗精神病症的场所,透过代表未来的孩子的视角,其实已经把解脱前两个层面困境的路径隐隐地指向了西方文明。对中国人情感困境和社会困境的终极思考,其实是对中华文明困境的追问和思考。虽然我不大欣赏作者给出的西方文明的指向,但是一个剧作家如果真的思考过文明困境,并对某个文明产生希冀,实在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而且值得尊敬。也许曹禺觉得这种思考并不成熟也不敢太肯定,所以他将其隐藏在序幕和尾声里。随着时代的发展,也许曹禺自己也觉得这个方向指得实在没必要了,或者不敢再提了,因为中国已经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虽然那依然是“西方”的。

  戏的毛病

  巧合成为主要推动力,太过刻意。写命运尤其不能写巧合,而是要写必然

  以前我对《雷雨》并无大兴致,我自己也没认真想过是为什么。这次读《雷雨》,我不仅知道了这部剧作的好处,也终于明白了一直以来对曹禺作品没有兴趣的原因。

  我一直不太喜欢“巧合”的戏,尤其是巧合成为戏剧推动原力的戏,也就是说,戏剧中主要事件是巧合造成的,并且巧合事件成为戏剧发展的主要推动力。周朴园抛弃侍萍是在无锡,多年后都来到了天津,并且在此重逢,这是第一大巧合。侍萍的丈夫和一对儿女都在给周朴园打工,并且都与之发生直接的利益关系,这是第二大巧合。侍萍的女儿跟自己一样都爱上了所侍奉主人的公子,这是第三大巧合。这三个巧合都是这出戏的原始动因,缺了任何一条该剧都无法成立。

  文学是揭示必然而非揭示巧合,巧合用得好的,一般是小巧合事件揭示主要事件的必然性,从而揭示主题的必然性。而以大巧合事件即成为戏剧主要推动力的事件来揭示主题,总是有作者故意之嫌。而《雷雨》中这些巧合似乎还成为一些人赞美这个戏的一个重要原由,诸如“命运悲剧的必然结局”、“无法逃脱的命运怪圈”云云,都太扯了。写命运尤其不能写巧合而是要写必然,有人搬来古希腊悲剧也无济于事。《雷雨》显然不是写真实事件,其次这个戏不是根据传说改编,在创作方法上毫无可比之处。

  读《雷雨》还有一个感受,就是“满”。这个戏人物非常丰满,性格鲜明,情感充沛,个性突出,人物间的矛盾异常尖锐,情节节奏也很紧凑,矛盾冲突一刻也不停歇,而且在一天之内便完成了所有矛盾的积累和总爆发,作品一气呵成,令阅读者不能喘息,真是没有一处不纠结没有一处不激烈没有一处不往死里整。我必须感叹作者的技巧太好了,这似乎是戏剧写作绝对的优点,但是我总觉得一出戏也好一部小说也好,都应该开一扇窗,让作品可以透透气,让读者和观众呼吸到情怀的迷人空气,更加透彻地感受人生的况味。就像《哈姆雷特》中王子的独白,《进入黑夜的漫长旅程》中玛丽片刻的欢愉,或者《茶馆》中三个老头撒出的漫天纸钱……越是写残酷的戏,越是要留一笔柔软,越是写困境的戏,越是要留一笔飞扬,越是写一出悲剧,越是要留一笔开怀……当然,这仅是个人阅读的一点不满足,算不得批评。但是我想《雷雨》若有类似一笔飞扬的桥段,必有新的高度,作者想要表达的悲悯情怀也将更加清晰和强烈。

  当然,《雷雨》还有其他所谓斧凿之痕,都被我视为小问题。比如人物个性的设置过于有用,情节设置过于精巧过于戏剧性。读到第四幕我甚至觉得作者有点非要完成“三一律”法则不可的样子,赶着要在一昼夜之内完成最后的戏剧高潮,诸如此类不再赘言。

  阅读《雷雨》,最大的感受就是:真挚、技巧好。看似简单,放眼望去,中国戏剧文学中够得上这两条评价的真是不多。也许还是我读得少吧。

(编辑:黄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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