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杜像两座大山,横在前面。韩愈来了——他踅摸一圈,“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扩,故一眼觑定,欲从此劈山开道,自成一家。”(赵翼)李贺来了——他尚奇诡,绝畦径。“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杜牧)黄庭坚来了——余尝为诸子弟言,士生于世可以百为,唯不可俗。俗便不可医也。(《书嵇叔夜诗与侄木夏》)宁律不谐,而不使句弱;宁用字不工,不使之语俗。(《题意可诗后》)三人都选择了奇险一途,依别才,开生面,一时卓绝天下。
韩诗,是气奇。“字句之奇,不足为奇,气奇则真奇矣。”(刘大魁《论文偶记》)昌谷长于养气,“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答李翊书》)他的诗“能擒能纵,颠倒崛奇,无施不可。放之则如长江大河,澜翻汹涌,滚滚不穷;收入则藏形匿影,乍出乍没,姿态横生,变怪百出,可喜可愕”,全凭一股奇气。正因为养得奇气,故“真率之相不掩,欲正仍奇,求厉自温”(钱钟书《谈艺录》)当然也有不买账的,沈括就说:“韩退之诗,乃押韵之文耳。”
李诗,是象奇。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泓海水杯中泻。李贺的想象力是超一流的,他的奇险,在意象经营上更为突出。批评者以为李诗,在气的贯通度上有缺憾。究其原因,归结为:“未尝得题然后为诗,如他人思量牵合以及程限为意”。贺每旦日出,骑弱马,从小奚奴,背古锦囊,遇所得,书投囊中。及暮归,足成之,率为常。简言之,他是先蹦句,再成诗。照规矩来看,应该先登记,再结婚,李贺弄反了。不过在艺术这儿,岂有非依不可的法?
黄诗,是语奇。山谷讲究句句有来历,发明有“点铁成金”、“夺胎换骨”二法。点他山之铁,成自家之金;夺人之胎,换己之骨。如此锤炼出来的句子,肯定要高出一截。牛顿说,不是我伟大,是我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这办法也容易惹非议,胡仔就斥之为:剽窃之黠者尔。也有人批评他专求古人未使之事,而又一二奇字缀葺而成,句虽新奇,而气乏浑厚。黄在晚年也追求过“平淡而山高水深”,做过调整,但总的来说,走的还是奇险一途。值得一提的是,黄诗在章法上,也颇奇,草蛇灰线,意似断而实连。
李西涯在《怀麓堂诗话》中说:“熊蹯、鸡跖,筋骨有余,肉味绝少,好奇者不能舍之,而不足厌饫天下。黄鲁直诗,大抵如此。”不惟山谷,以奇险为途的韩、李之诗亦然。但会吃鸡的人,都知道“鸡爪子”的味道,要比“厌饫天下”的肉高级。陆游诗曰:朝来地碓玉新舂,鸡蹠豚肩异味重。个中滋味不足与外人道也。也可以说,奇险一途,是为极少数人准备的,是为小众的。走上语言钢丝的诗人,是诗人中的诗人。
水与火
诗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以才情胜,一种以智趣胜。才情胜的属水性,湿润,饶烟水迷离之致;智趣胜的乃火性,干练,呈火花摇曳之姿。比如吧,郁达夫就是水性强,情入纤微,沾点颓废,才子气重,有点神经质。他的名句:“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表现了他的这些特征。郭沫若说郁诗第一散文第二小说第三,知言也。郁的旧诗词写绝了,承古典的脉,却富有现代气息。郁从黄景仁、吴梅村那儿汲取养料,向上可追溯到小李杜和周邦彦,却富于极其鲜明的个性。郁是律绝兼擅,诗词皆长。词虽不多,造诣却颇深,尤以这《贺新郎》至妙:“忧患余生矣。纵齐倾钱塘湖水,奇羞难洗。欲返江东无面目,曳尾涂中当死。耻说与,衡门墙茨。亲见桑中遗芍药,学青盲,假作痴聋耳。姑忍辱,毋多事。匈奴未灭家何恃。且由他、莺莺燕燕,私欢弥子。留取吴钩拚大敌,宝剑岂能轻试。歼小丑,自然容易。别有戴天仇恨在,国倘亡,妻妾宁非妓。先逐寇,再驱雉。”把家与国揉在一处,角度巧妙,感情真挚,技艺精湛。郁的东西高就高在形似婉约,却深蕴不羁的豪气,肉软骨头硬,相反相成,特有张力,可以说臻于化境,独得其妙。
说到智趣胜者,聂绀弩是一位,他写小事小到《削土豆伤手》“豆上无坑不有芽,手忙刀快眼昏花。两三点血红谁见,六十岁人白自夸。欲把相思栽北国,难凭赤手建中华。狂言在口终羞说,以此微红献国家。”看吧,这里的智和趣是多么丰富:血染土豆红,所以“豆——相思”,再“血红——赤手——微红”。又相思,又建中华,可谓精鹜八极,尺幅万里。这还没说“红”与“白自夸”的“白”之巧对。就这么点儿小事让老头一忽悠,弄得邪乎了,这就是诗人的智和趣。不光削土豆,大的也玩得动,看这大个的《咏珠穆朗玛》:“珠穆朗玛志冲霄,苦被白云抱住腰。一览定知天下小,万山都让此峰高。忧天可作擎天柱,过海难为跨海桥。积雪罡风终古事,金身亿丈不容描。”一样妙趣横生。聂的东西,妙在趣,靠一股思维上的“拗劲儿”,就像书法上的逆锋下笔。不听邪,天马行空,“真陌真阡真道路,不衫不履不头巾。”(聂诗《题宋诗选注并赠作者钱钟书》)。
当然了,才情胜的诗也要智趣,智趣胜的诗亦需才情,可以偏不可以废。而且才情强的,智趣就决定他能走多远;智趣强的,才情就决定他跳多高。如果说有差异,也有,私以为智趣过者天机浅,诗歌必须有糊涂和无意的东西,搁里掺和着,才有神秘感,太智性了不行,得有被动性和神助的力量。所以才情大,神经兮兮的,反倒天生是诗人坯子些。回过头来说郁达夫和聂绀努,我认为民国前后,思潮激荡,名家辈出,真是旧诗的繁荣期,有点回光返照的意思。郁、聂即其中优异代表,他们学贯中西,思想解放,功力非凡,加上把时代烙印,个人遭逢,等等熔为一炉,自然锻打出自己的干将莫邪来。旧诗如果不把极端个人化的东西和当下意识弄里去,满足于玩儿,图“滑溜”,就是死胡同。另外二位都有些业余性质,不是像柳亚子他们专干这个,诗史证明越是大才越是不满足甚至不屑于当诗人,反倒越成其大。张岱说:“天下之有意为好者,未必好。而古来之妙书妙画,皆以无心落笔,骤然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