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维特喜欢“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这句词,把它看作是做学问的三重境界之一。在《人间词话》里,这句词出现了三次。有意思的是,他公然把它由柳改姓欧阳。在《人间词话》(删稿)第十一则里,将此句作为“专作情语而绝妙者”的典范,冠在欧阳修名下。因为王非常喜欢六一,不禁动手为其到柳家借句。这还算客气,到了第四十二则,竟写到“《蝶恋花》‘独倚危楼’一阕,是《六一词》,亦见《乐章集》。余谓:屯田轻薄子,只能道‘奶奶兰心蕙性’耳。”这就不是“借”了,是破门而入,拿起就走,且要骂骂咧咧,“不看看你什么德行?也配有这物什?不要脸。”这是王的论词观点所致。王主张,首先是人好,其次是活儿好。欧阳修是文圣,人当然没说的,柳屯田有点浪荡子,所以行也不行。
王是个大儒,整篇《人间词话》荡漾着一股圣洁的浩然之气,有令牛鬼蛇神者之流不敢近前之势。这也是儒家一贯的论文大要,所谓“郑声淫”。这思想,让王犯了两个“睁眼瞎”的低级错误。一是对柳词,柳精通音律,天生敏于词语,深谙词道,绝对大师,是推不倒的,而欧阳修文章肯定是一等一,怎么形容都有道理,但他的词却娘娘腔,一本正经的爷们,又不是戏子,玩这套,充其量是二流,怎么抬也高不过柳的,舌头硬也穿不了腮去。王的第二个错误是,对周邦彦有微词,不得不说他的好,也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同样是因为历史上对周的人品有怀疑,后来他经过考证,发现清真为人讲操守,就专门写了《清真先生遗事》,称其词博大精工,乃词中老杜,连道歉带平反昭雪。
大气与英气
我喜欢泥沙俱下的大家风范,袁枚在《随园诗话》中说,泥沙俱下不是大境界,大境界是海天浴日,大气磅礴。他还是不能说服我,大,应该是一种胸怀,细大不捐,包容不洁。如果一味追寻净化的大,本身就是洁癖,一拒绝气象就小了。如果洁癖是关于美和道德的,那美与道德又何尝是一成不变的呢?随园把泥沙俱下与海天浴日对立起来,反对泥沙入流,就是在大气象的前面加了“纯净”的限定,加了个局限,也就见出他的“小”来。我想“大气”的主旨还是包容。他的对面是“小气”,据考证,说“小气”的前身是“小器”,是鲁迅最先改“器”为“气”的。小气就是狭隘,我说跟大气相对的就是这个词。至于器,也有大器晚成的“大器”,它应该与小器对应。这个“器”无论小大,都是与大气相对立的,孔子说,君子不器;说管仲小器;说子贡,器也,并说他是“瑚琏”,很贵重的器,但再贵重也是器啊。什么器都逃不了单一和狭隘。大气就是不器。
次于大气的是英气。程颐讲:“孟子有些英气,才有英气,便有圭角。英气甚害事。如颜子便浑厚不同。颜子去圣人只毫发之间。孟子大贤,亚圣之次也。”或曰:“英气见于甚处?”“但以孔子之言比之,便可见。且如冰与水精非不光,比之玉,自是有温润含蓄气象,无许多光耀也。”这就像家具喷的漆,有亮光、哑光两种,哑光的“哑”是我这么写的,有点通感的意思,是不刺眼。亮光,就“扎眼”,发贼,属英气;而哑光是韬光养晦,比较守拙,是大气。都是玉,孔是璞玉,孟的就上了斧凿。璞则天分足,天分足则大;琢则人迹重,人迹重则小。的确“玉不琢不成器”,但如前所述,只要“器”,就小了。孟子往往锱铢必较,不留马脚,辩才无碍,锋芒逼人。虽博大精深,却气焰太盛。如孟子与告子关于“性”的对话:“告子曰:‘生之谓性’。孟子曰:‘生之谓性,犹白之谓白与?’曰:‘然’。‘白羽之白也,犹白雪之白;白雪之白,犹白玉之白与?’曰:‘然’。‘然则犬之性犹牛之性,牛之性犹人之性与?’”这简直就是儿戏,诡辩有余,厚道不足矣。这和孔子的“浑然若川”比起来,就相形见“小”了,也没了孔子的幽默感与人情味,容量也局促了。“浑然若川”即泥沙俱下矣。而孟子就是随园意义上的“海天浴日”。其实,随园的诗文,灵气氤氲,却免不了轻、薄、小,亦其狭隘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