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朱寨先生离开我们一年多了。壬辰春节期间,我去看他,谈天说地,谈艺说文,他思维清晰,言语清楚,虽身体消瘦,但精神尚好。没想到,一个多月后,他悄悄地走了,走得宁静、简约、朴素。他嘱咐,不搞告别仪式,不开追悼会,家人送别即可。我得知他去世的消息,与仲呈祥先生一同赶到隆福寺医院,与先生别过。
这就是朱寨的风格,永远的简约与朴素,连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是如此。这是他的性格,也是他的品质,永远是低调做人,严谨作文。师从朱寨近30年,回望先生走过的路程,我想用几个词来概括他的人与文:布衣本色,严谨为学,耕耘不止。
自1939年他进入“鲁艺”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一个热血青年,经过延安文艺座谈会的精神洗礼,经过革命战争血与火的锤炼,他真正成为了一名与人民打成一片的人。虽然解放初期他就担任过县委书记,后来又担任过中国社科院文学所的党委书记,但他压根没有“官”的意识,更没有“官”的架子,而是始终把自己当成一名学生。他说,“鲁艺”时期是何其芳的学徒,1958年回到文学所,继续当何其芳的学徒。朱寨是著名学者,文艺评论家,当代文学学科的奠基人之一,曾任当代文学研究会会长。他身材魁梧,研究会的人喜欢称他“朱老总”,但这位“老总”总是那么平和亲切,永远的平民风格。他是老革命,但从不摆老革命的资格,更不像有些人斤斤计较级别待遇。他晚年需住院手术,因为他的级别不够“副部级”,无法住进某某医院,就住在了社区小医院。我到医院看他,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小病房,住着三位病人,他是其中之一。一个老革命,永远与老百姓在一起,享受着老百姓的待遇。这是一种什么精神?当年参加革命,冒着枪林弹雨,是为了推翻三座大山,为了建立一个公正的、人人平等的社会制度,并不是为了个人的特殊利益,也不应该有任何个人的特殊利益。几十年过去了,不知不觉中强化了的“官本位”级别制度把一位老革命挡在了高档医院大门之外,就因为他还是老百姓。他淡然置之,我心凄然而后释然。一个革命者,一个老百姓,永远的布衣,这就是朱先生的境界。如果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去革命,那还是革命者吗?革命难道是为了获得自己的官职和待遇吗?布衣本色,朴素境界,几人能至?
朱寨是学者,他没有“著作等身”,不以数量取胜,但他的著作耐读,经得起推敲,重要立论被学界普遍接受,比如他主编的《中国当代文学思潮史》一书,问世20多年了,至今无人能超越,其立论之客观公正,论述之缜密严谨,为学界所公认。他对胡风的研究与评价、对现实主义与现代主义的论述,关于艺术思维是“意向思维”的论述,不仅见解深刻,重要的是材料翔实,根基扎实,深入浅出,以理服人。读他的文章,言简辞易,情通理顺,朴实而通透。我认为,这都来自于他严谨的学风。他从不贸然下判断,必须是亲自研读究考,有本有据,顺理成章后,才可行文。符合事体本真与客观规律的文字,必然是通衢大道,水到渠成。作为朱先生的学生,他对我说过,当你下判断的时候,自己先提出三个反问,如果都问不倒自己,才可成文。这是我最受益的一句话,牢记至今。做学问,最忌虚言妄断、故作高深。朱先生对学问的态度,就是“严谨”二字,这也是他做人的“认真”态度。
朱先生虽不是高产能手,但他是一个勤奋的人,耕耘不止。直到生命的最后阶段,也没有停止耕耘。对于他来说,耕耘是快乐的。每当我看到他,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或伏案写作,或捧卷阅读,或剪报留存资料,或在书页上勾画批语,我感到了一种境界,一种求知问道之境界,一丝不苟,孜孜不倦。我知道,这是一种快乐,是耕耘的快乐。只问耕耘,不问收获,这是快乐之源。他的最后一本书《记忆依然炽热》,记叙了他经历过的许多人和事。一位老人,铭记的是师恩友情,这是他最不能忘怀的。至于功名利禄、级别待遇,他压根就没往心里去,身外之物,心外之物也!活到老,学到老,耕耘到老,快乐到老。朱寨先生享年89岁,驾鹤西去。他留下了一种风范,令人常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