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下来已成事实。在组织部门来宣布之前,我便开始调整心态,让心思回到写和读上。那些日子打开电脑想写很多东西却无从入手,书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又一本,每本看几页又放回原处。一时间不知自己最该干什么和能干成什么。这之前,我整天盼着退下来,构想着退下来以后读哪些书写哪些东西,可这一天来到眼前时又一片茫然。
有天,我强迫自己把一篇未完成的文章写完,当写到导致罗马旧制度废除,促成共和制度诞生的卢克蕾提亚事件时,特别想看莎士比亚以卢克蕾提亚为素材而写的长诗,于是从书堆里拿出他的全集第11卷,同时还找到手边书架上放了许久的《威廉·莎士比亚》。后者出自雨果之手,它是我在降价书市上淘到的旧书,买来后一直束之高阁。也许因为不久前曾专诚拜谒雨果在巴黎的故居,就放下续写的文章和莎士比亚的长诗,很投入地读起雨果写莎士比亚的书来。
我毫不怀疑这是我命脉中必获的启示。书的开卷让我茅塞顿开:雨果用自己和小儿子的一段对话交待了本书的由来。那是初冬季节里一个阴暗的上午,雨果和他的小儿子面对浩瀚无际的大海,像海上遇难者一样深思着,他们无法回避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打发未来旷日持久的流亡时光。1852年,因反对路易·拿破仑,雨果带着妻儿从比利时流亡到位于英吉利海峡的泽西岛。流亡是无限期的,因此流亡者必须用做事来填满这无限期的虚空,不然就会绝望。儿子突然问父亲:您打算怎么填满时间?父亲答:我会观赏大洋。沉默片刻后,父亲反问儿子:你呢?儿子回答:我翻译莎士比亚。雨果的小儿子兑现了自己的承诺,在追随父亲流亡期间他成功地翻译了莎士比亚的全集,而且他的译本是法国第一个忠实于原著的好译本。父亲雨果更没有虚度光阴,在泽西岛的流亡期间,他写了大量的诗,创作了闻名天下的《悲惨世界》,完成了那本《威廉·莎士比亚》,而《威廉·莎士比亚》恰是他“观赏大洋”的成果。雨果的流亡成果证明了莫洛亚在《雨果传》中说的话:任何一个流亡者,一旦脱离了行动,就会失去分寸感,这往往使他成为一个拙劣的政治家,但有时也会造就一个伟大的诗人。
雨果的小儿子以前一向懈怠懒散,但在岛上单调无聊的日子里,将莎士比亚的36部戏剧12万行诗翻译出来,这让雨果惊讶和骄傲,所以他答应儿子要他为自己的译作写一篇关于莎士比亚的序言。最终,雨果把序言写成了一部关于天才的书。这部书是当初他说的那句“我会观赏大洋”的注释:观赏天才的灵魂,也就是观赏无尽的海洋。这是一本观赏天才灵魂的书。书中所观赏的天才灵魂,不只是莎士比亚,还有荷马、约伯、埃斯库罗斯、以塞亚、但丁等,用雨果的话说,他们是人类精神的永恒巨人,是“峰中之峰”。走进他们的人性深处,触摸他们的灵魂,不管对于写作者雨果还是对于一名读者,都是精神生存中的最高享受。
泽西岛很小,雨果的住地海景台孤零零没有邻居,从窗户望去,隔海可以看到朝思暮想的法兰西,然而他无法归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呆在这里,任何人都会孤独难耐,可雨果却不寂寞,由于有了那些天才的灵魂为伴,小岛在雨果眼里是一处草木葱郁、洁清安宁的花园,在这里,在那段时光,他自由狂放,随心所欲,创作激情如岩浆喷发,他实现了自我拯救。特别是他的小儿子弗朗索瓦·雨果,像父亲一样快乐地把孤岛变成天堂,不仅翻译莎士比亚,还写了《泽西岛史》。而雨果的另外一对儿女,中途像逃离地狱一样离父而去。
合上雨果的书,我体会着这启示的深意。雨果说:当别人从您那里取走一切时,才把一切都给了您。
决定退下来这段时间,我随性地翻阅阿伦特、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的资料。关注他们,是因为上个世纪初西方哲学界发生的那场诗性革命。是他们使枯涩的哲学从个体生命和生存出发,有了生命感,实现了诗性的回归。那时,他们还都年轻,阿伦特不到二十岁,海德格尔和雅斯贝尔斯也就三四十岁,但他们思考的却是生存的大问题,是生命的终极问题。我边阅读边纠结,一大堆各式各样与生命有关的问题缠绕于心并需要回答,而且没人告诉你这些问题的答案,即使有人提供了现成的答案,你也不会相信。和先哲们一样,需要从自己的生存出发,根据自己的生命体验做出自己的回答。然而做成这些好像来不及了,时光不饶人,由此激发了我内心的焦虑。
我不只一次和同事说起读阿伦特他们时的感受,他们让我意识到自己很浅薄。上个世纪初还很年轻的他们,所思所想正是今天我年近花甲的人反复想到而且放置不下的问题。我为自己智性的迟钝而羞愧,甚至将自己的羞愧迁怒于我的母校,责怪我就读的大学没有“点灯人”,在我求学的四年里没有一个老师明确指点或用自己的研究启发学生,应该关注什么问题才是生命的根本问题。我更为大多时光的荒废而后悔。我质问过自己:这么多年你都干什么去了?
如今是这种焦虑结束的时候了。退出工作一线后,我有足够的时间走进思想者的人群中,与他们为伴,观赏他们的灵魂,为自己苦思的生命问题找到一种解答。最终我可能没有精力将解答写成书,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以后将要度过的日子,可能是我生命中最有价值的时光,因为日后的日子有思想者的思想光芒照耀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