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亿九千万年前的那轮古月,旋转在湘湖之地的上空,朗然映照天地间冒着仙气的山川迷梦。张家界浸泡在时间的陈酿里,没有醒来的是大海的沉淀物凝成神话仙山,而醉去的传说里,月亮给它压了作证的印章。石英砂岩站了万年不累吗?刀劈斧砍的山体,立在那里,犹似铁铸铜浇,大自然不朽的雕塑,难道让亿万年的月光拷贝成天外风光吗?
假如这是仙宫美人临凡,用红色的蒙头盖绸把她罩起来,张家界的神山就要风摆杨柳地扭起腰肢来了。人站在山的旁边,就叫“仙”,所有的神仙离不开人的谣传,舌头和大脑的加工,会让无数神仙在久远浩渺的名山秀水间游串,几千年是神的年龄,几万年是仙的历史,神仙把自己的年龄填在历史的档册里,也许就成了美丽的石头、说话的传说。
从山底看山,山是一柄柄倚天扎地的剑,云南石林没有这里奇秀,因为每座峭峰上都长满了苍翠的柏,那种细碎的茂盛,巧妙地见缝插针,证实了云遮雾罩的水汽,是它们生命的营养液。“生命一号”口服液,其实淌在张家界的每个山头上。土家人用潮湿的目光丈量着张家界。
“张家界顶有神仙”是朱镕基的一句诗话。神仙们在月亮下聚会,盘腿打坐在相邻的峰顶上闲话,一定超过西王母瑶池会的热闹了。当年的李白和徐霞客来过此地吗?为什么他们的笔墨里没有美妙绝伦的记载?奇怪险绝之地,往往萌生朦胧迷茫的猜想;轻描淡抹之云,常常笼罩着秀丽诡异的真相。人世间,波翻浪涌的泼烦事,都许是云海遮日,雾气迷江。神仙把虚妄做成标本,把空洞做成花盆,亿万年地展览在变幻多彩的云朵上,许多谎言在无风的晚上摇晃,统统被巡游的月光仙子收藏了。而人间的美眉俊眼,只冒些惊恐万状的傻气,说美论奇,谈高道低,原来怕传闻中的神仙鬼魅,不给人们沾光罢了。神思有多宽广,宇宙就有多广袤。哪怕神仙们的雅谈字字珠玑,哪怕凡夫俗子们的推理严丝合缝,都不如月光流水的无言洗涤。张家界的山峰在月色的漂白里,裸露着它们皱眉的沉思呀。
真水无香,真山无仙。地不聋天不哑。素朴的张家界,很想把头靠在嫦娥的肩头,诉说一晚寂寞的恋情。可惜那么多的石头爱人,痛哭无泪地招摇不来情感哪——我可怜的张家界神山。作秀的黄石寨和袁家界,回环往曲的天梯路径,难道没有脚印的叩问?过山缆车穿越的空气里,月亮映出游人的身影,浸月坐缆车的感觉,才叫与神同游与仙共乐呀。有许多隔世的痴情,有许多离乱的人情,有许多飘然若神的真诚,此刻在张家界的一轮圆月下,该装扮成什么样的风景啊。是万古不化的熏心利欲,发酵在人的胸脯里,让你忘却观光世界的优美;是千年不倒的物欲勾引,积淀在人的头脑里,让你迷失山穷水尽的抚慰?平视山峰,产生出寡情淡义的赞美,还不如宝峰湖里半山一线流出的那股湖水——那水柔美得如姑娘的舌尖在吻你的脚心,情痒神迷。如果有铜号伴奏,山会在月下伸手舞起。
站在黄石寨山顶,放眼四望。一个意念如醍醐灌顶:此山此水太静美了,如把陕西的壶口瀑布悬在这里,那条打滚的黄龙会怎样地腾挪扑闪呢?北方的黄河,太粗糙了,两岸的黄土山把它染得万年哮喘,它从来没享受过这石英砂岩层的阻挡,跌宕的台阶上,溅出了狂放不羁的汉性野流,血液张狂的那种吞吐,把北方的文化推淹得支离破碎。看一眼张家界山峰“将军列阵”的阵势,还不如叫成“文臣列阵”好。清秀端庄的山,站立不倒,仿佛是现当代的文坛魁首:鲁郭茅,巴老曹。
文将列阵,气势恢宏;明月当空,文如其人。想必是当今文学在丰富物质的追慕中,远离了创作者的心灵,乃至于边缘化地凋零。文学的粉丝们,把荧光棒举在谎话堆砌的网络之中,摇旗呐喊,彻夜无眠。山不狂妄人狂妄,山不自卑人自卑。张家界的胸脯上缀满了浮躁冷艳的勋章,如一枚枚月亮渗出寒光,嵌着诺贝尔文学奖的向往,然而在这里,我们不需要瑞典皇家学院的评头论足,屈原——中国的文化巨匠,早就站在张家界的湘楚广场上。
在张家界,只需拿一枚皓色的月亮,把它压盖于江南的额头上,时空在仙山秀水的指缝里汩汩流淌。山那么高,水怎能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