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学院老师携济南友人伯樵先生来访,出塑纸护套内三通信札。浏览一过,知是民国学者互通问候的信件。第二通仅半页,言及“彼处如何,乞详示知,沉疴未癒,筹费颇难,何日得洽,补呈,望勿期待……”仅凭此缺章断句,很难鉴裁何事。问伯樵先生何处不解,指书札道“三信结尾,有‘悉速付丙’、‘阅毕务必付丙’、‘勿忘付丙’等文字,故来请教”,一问“丙”是何人;二问那半札有“临窗遥想如秋珍重”,“‘如秋’似女人名,可否就是‘付丙’之‘丙’者”。
为谨慎起见,笔者又细看一遍,笑而解之。
“丙”非书信中“你我”之外的第三人。“付丙”,传统书信常用语,意思是“付火焚烧之”。按“丙”字,本义是安放锅盆器皿的座架。因为下足可立,内可生火,所以金文字形由甲骨文演变而来,下部双足间加了“火”字。用于干支计岁的“丙”(天干第三位),或指示顺序的“甲乙丙丁”之“丙”,都是假借义。因为其本义与“火”有关,所以“丙”字在古诗文中都可以直接作“火”的代称。。
前人书札嘱咐“最好焚烧勿存”,通常就用“阅毕付丙”。“阅毕付丙”四字已成书札结尾的常用语,其通用程度大致跟“珍重不宣”、“顺奉安好”、“敬请台安”之类词语差不多,由于格外关照叮咛,所以多了些严肃注意和务必照办的语气。前人以为习惯的说法,今人大都不解,从某个角度看,也是今人读书不够精细所致。
因为“丙”于干支为三,古代以天干配五行,又“丙、丁”在五行中都属“火”,所以不仅是“丙”字,“丁”字也可以作“火”的代称。例如《淮南子·天文训》有“其日丙丁”,高诱注:“丙丁,皆火也”。所以,弄清楚“悉付丙”等,也不难读懂“悉付丙丁”之类了。
宋初名臣李光《与胡邦衡书》有“近又缘虚惊,取平生朋友书问,悉付丙丁”,其“悉付丙丁”,即说“皆付之炉火”。胡邦衡,即诤臣胡铨,因反秦桧奸佞之流,被贬谪海南。李光与胡皆“忠而被谤”,故书信文字“悉付丙丁”也是谨慎在先,以防小人借此作祟。
再说“如秋”。“如”,有“进入”、“接近”意。“如春”、“如夏”,即“入春”、“入夏”。书札中的“临窗遥想如秋珍重”,可以标点为“临窗遥想,如秋珍重”,意思是“临窗遥想,入秋(天凉)请保重”,万不能标点为“临窗遥想如秋,珍重”,标点误下,难免产生误会。类似这样的常用语,前人书札中还有很多,读者都必须留意,例如“如月风寒不宜赴津” ,其中的“如月”(即二月),也非女子名,不能解读为“如月近惹风寒,不宜远赴天津”。
民族文化中书面语言跟其它文学语言一样有历史承续性,昔日常见而今人不知不问不学,甚至误解到颠倒黑白的地步,年长日久,民族语言文化的“断流”现象就很难避免了。
“丙”可以代“火”,而且通常情况下又确实可以代作“第三者”,加之“如秋”词意甚美,宜作女人名字,所以更加添乱,但上述民国学者信件中的“悉付丙”,绝没有嘱咐将信件都交与“第三者”的意思。既然作为“第三者”的“丙”根本就不存在,又何必以今人之世情俗见去胡乱猜度“如秋”,对逝者不恭不敬。人活一生,已百般不易,如果逝后或因文字不周、读者少见多怪等,还要遭遇不测,那就太过冤屈了。看来,当初“悉付丙丁”,想以火焚之,似乎已有预悟;奈何那收信人顾先生没有“悉付丙丁”,遂无中生有地留下今天的一段是非来。
俄国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幸福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今天因事得悟,不妨调侃易之:明白究理者,终归是幸运的;不明究理者,各有各的不幸。
(2005年9月)
●与萧琼同赴日本访问,有空闲聊,甚为欢洽。萧琼,书法家,大画家蒋兆和先生夫人。对笔者来说,她是亦师亦友的老大姐。笔者早在壬寅(1962年)秋就登门拜访过二位先生。萧琼聪慧善良,性格爽朗,直言直语,是个痛快人。第一次拜访时,笔者是南开大学中文系一年级学生,初作交谈,我们就如故交般地间时谈笑,特别投机。戊申(1968)春暮,笔者在南开被查抄宿舍,八月底发配大兴安岭鄂伦春自治旗的深山老林劳动,遂断了联系。丙辰(1976)秋暮,笔者返京。后来曾去看望过二老。萧琼依然爽朗地谈笑,说了好些永远忘不掉抹不去的痛苦往事,她那样宽和大度地容忍了“十年浩劫”对他们夫妇的不公不敬,令笔者感动得落下眼泪。
这次出访,候机时萧琼就给笔者预告:“咱俩这回得高高兴兴的,谁也不去想那些不高兴的事……”结果前天在美术馆看见一幅水墨画,她就想起了蒋先生,话头刚一出口,自己就喊“打住打住”,转过身时在笔者左胳膊上捏了一把,笑着埋怨道:“我差点违规,你都不管……”。
今天萧琼谈起近期来信太多,一一回复不可能,不回复又恐来信者失望,问“对书法爱好者的来信,你如何处理?”笔者回答,除了必须专作回复的私人信函或者学术方面的探讨性回复外,一般就用尹瘦石先生介绍的方法,即印制专用的“复信”件,如果用量不大,垫蓝色复写纸,复制十几张也行。上面可以列出十几项内容,选择性回答,比较方便。例如“来信询问的(秦汉瓦当)问题”一栏内分出两三小格,例如“建议参考(某某图书)”、“此问题可以咨询(某某专业研究人员)”等;每栏皆备有空格,如果碰巧还想发表拙见,可以在空格内填写。萧琼大笑:“合着他来信,他当老师考我,我得答填充题啊。不行,还是太麻烦。”笔者也道出实情:只坚持了一年,后来来信越来越多,鱼跃也处理不了,何况像我等读书人,既无秘书拟稿,又无勤务兵跑腿的,也就挑拣几件回复,大部分则对不住了。萧琼一听,又乐了:“你这是搞‘抓阄抽查’呢!不过,除了这法子,还真没啥高招了。”
萧琼说,她不但要处理自己名下的信件,还得料理蒋兆和先生的全部杂务,当然也包括处理过往信件,譬如有的需要回复,有的必须转呈美院领导,有的还得转予另一位教授审读。萧琼说,有时候挤出时间坐下来真想回复几封信件,但是一看信封上的“女士”写成“女土”,信里什么“您是贵人”、“蒋夫人书艺高超”,“你们夫妻是书界巾帼配画界人物画状元”之类,真不知说什么好,遂作罢。
(1987年11月18日京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