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柳寒烟图 尹沧海
尹沧海是近年涌现的颇具国画功力与个人独特面貌的中国画家,他的学习途径与成功道路发人深省,值得深思。
我们首先浏览一下他的作品。从题材上讲,涵盖了国画中人物、山水、花鸟三大领域;细细观来,包含了现实人物、佛道鞍马、神灵怪异,名山大川、仙山琼阁、异域风光,花鸟虫鱼、果蔬案头、祥禽瑞兽等几乎所有范畴的题材。再从绘画的手法来看,有工细巧密的“密体”,亦有简略疏放的“疏体”,是所谓的“工笔”“小写意”“大写意”以至“超大写意”诸法皆备。从创作的不同层面来讲,既有师法于古代民间画工、有明显制作模式的“匠作”,亦有源于当代院校中素描写生取材的“画作”,更有包含着从行路读书中有感有意而走“文人画”途径并以“写”法挥洒而成的“写作”。如果从总体上来看,他所有的作品,都有别于古代匠作、当代画作,而又注入了不少国画中已形成的“写意”与“诗意”,这些诗书意味也不是简单的古人“诗书画印”的摹制,更不是当前某些鼓琴谈禅修道似的“作秀”。
实际上,初次接触尹沧海,会感到他也谈论禅佛,也上九华山参禅悟道,也好酒贪杯,也穿中式绸褂并剃光头。但只要仔细接触并品读他的作品,就会发现他内心深处的努力追求。他的“诗意”可真正看作一个当代人追求宁静单纯的生命表现与多彩纷繁的世俗情欲之间的惶惑与无奈,而深刻的领悟与解读最终总在画幅的笔墨文辞中占据了上风。他的“书意”更体现了他对固有观念与现实时髦的独立不倚,也成了他许多表象的挥洒解说。他甚至展出过数量众多的书法作品,老实讲,我以为从他个人的理解与发展中,这些作品比他的画作更为重要与突出。总的来讲,这种“诗书意味”已形成了尹沧海作品的个性与风格,它既有时代世俗的“书卷气”,但又绝不是酸腐的自我表白与白领的“文化快餐”,而是迈向更高更深远的文化积淀的必经之途。
为此,我们当浏览一下尹沧海已走过的学艺之途。家境贫寒而酷爱绘画的尹沧海出生在安徽著名的书画之乡萧县,他从少年起就以善画而知名乡里,后来终于如愿以偿地考上了天津美术学院。四年的学院教育使他有了那个时代美术院校优秀学生所具备的一切“基本功”,但满怀激情、不断思索的他,竟然充满了疑虑与惆怅。他决定进一步学习,毅然决然来到了北京,到了中国艺术研究院,找到了我,成了我的学生。
当时我正热衷于国画的研究及新文人画的倡导,第一届国画名家班已毕业,第二期名家班正在筹建。听了他的诉说,我准备着手解决这类困惑。那段时间,我以尹沧海作典型例子,与他交流,互证互学。我仔细分析了近现代国画教学与创作的根本失误,告诉他,这原来是文化差异引起的误读和张冠李戴。所谓民国以来的绘画教育,其致命弱点是将“摹物”当成一切“造型”的基础,让物理化的认知成为限制思考的桎梏。我还告诉他,绘画是特定文化的产物,国画只能是中国文化的表率,绘画的终极目的只能是心灵的文化倾诉与生命的自我实现。创造当代国画、画好自己国画的唯一途径只能是提高文化素养,修持品格,掌握真正的国画理法、意趣,具体途径便是做人、读书、写字、画画。好在他真的明白了这些道理,数年下来,坚持读书、写作,他的文章与绘画都有较大长进,从茫然的粗糙渐成有规矩的找寻。后来,他又受教于范曾先生门下,在读博士的时间里更加系统地阅读了历史文献与古代诗文,增强了文史哲的基础与触类旁通的功力。
面对中华民族的文化复兴,一切指望以外力来发展自身的设想都已时过境迁。尹沧海遵循古人“造化心源”“读书行路”的教诲并力行之。他虽有了学院派的那些“功力”,但却从不持此自重,并不是把绘画的格调引向“实境”而自以为是“现实主义”,而是更多关注“心境”的抒发与造就,将画引入更高的感受层次,使之有了反映、表现与造就“现实心态”的功能。许多古老的题材,诸如母爱、孝心、顿悟等,在他的画幅中都得到了当代恰当的诠释,而且像是一种单纯朴素而又亲切的表白。这正是他在自身境界升华后的宁静阐发,是当代生活的新鲜写照。有的画家靠怪异奇巧来寻找国画的现代化,但实际上只要以当代的生存方式、交往方式、认知方式与表述方式,老老实实地按国画规律画下去,当代国画的未来必定会在“蓦然回首”之中。
欣赏尹沧海的国画,不得不重视他对国画用笔的讲究、选择和突破。无数前辈国画大师指出国画的关键在于用笔,他们都执着于追求用笔的奥妙和笔法的精道。可以说,没有笔墨就不存在国画。国画在数千年的发展历史中形成了完善的笔法体系。所谓画“画”中的“画”,是“依笔而立”的。众所周知,国画用笔已先后形成了以人物画勾填为主的描法体系、以山水画涂染为主的皴擦体系和以花鸟画点染为主的写法体系。
尹沧海独到的用笔法式与他对笔墨的体悟,也体现出他对国画所作的当代贡献。纵观元后国画家的笔墨成就,大致可归纳出两个共同特征:第一就是援书入画,以书法的用笔带动绘画的用笔。汉字笔画的写法具有态、势、趣等特征,并能产生俯仰、呼应、对比、均衡等相互关联的效应,书法笔画的这些特点被吸收到国画中,为国画画法的发展作出了独特贡献,甚至对提高国画的品位起到关键性作用。第二就是强调个性的“写法”造就了一系列国画用笔的程式化法则。元代之后国画家的特殊用笔个性,亦大多由“写法”发展形成,甚至这些个性用笔反过来影响了书风的发展。元代之后的大书家几乎都出自绘画大家,这也是不争的事实。细审尹沧海国画的用笔特征,也大抵上具备了以上两点,可见他在笔墨的探求上亦合乎国画笔墨发展的基本规律。
我们再看看尹沧海的书法作品,就不难体味到他在国画用笔上的深究和创造了。老实讲,他的书法中看不出对古代经典碑帖着力研读临摹的苦学痕迹,反而更多地反映出一种现代人对古代书法的颖悟解读,展示出一种忽而雁阵潜行、忽而孤鹜临空、忽而藻荇遍地、忽而芙蕖凌波的当代构成的笔阵。我感到他是在用一个当代画家的心胸,去理解包容历史上各种经典法书的字里行间,然后用“马一角”“夏半边”的画家法力,去挑拣钩沉出画家的用笔。他的作品中,用笔处处展示了画家用笔在起落、提按、顺逆、转折、回旋上面的功力修养,而从容的布局更使他的书法有了画面般的境界与意味。
反之,从他画作的用笔上,我们也可看到书法对他的绘画的促成与影响——用笔有力而得体。不少人很难理解所谓“力透纸背”“力能扛鼎”这类形容。由于中国书画纸笔墨的特殊性,要使笔锋送墨至纸背是要功力的,这个力是一种强大的随机应变的掌控能力。我曾举过一个例子来说明这点:笔力犹如中国人用筷子夹起盘中大小不同的嫩豆腐,既不能碎、也不能掉落的一种力道,是一种多年练习的掌控功夫。而这种功夫的得体使用,那就看每个个体的不同功力了。尹沧海的用笔在起落与提按上很有特色,作品顺滑而有节奏,干脆中不失柔绵;大幅不空,小幅不塞,涂染处彰显笔路,写画处紧劲浑然。其不少精妙处十分难能可贵,且不失雏凤新声。
大画家要努力到瞑目才可供后人定评,许多先辈都是行将就木方炉火纯青,对于学养功夫的锤炼与才情、心态的掌控,更要时时多思多省、多学多磨。尹沧海正值年轻,过去不少关键处他处理得很好,对他的未来我们同样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