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在湖山
□ 许 江
二十年前,居孤山东缘,伴平湖秋月,常于夕照中望宝石诸峰,感秋风楚楚,空谷回音。那葛岭如一片横屏,兜着湖水,点点滴滴洒落满山的醉色。湖里的云山更似灵透,只让那真正的葛岭空茫茫,一片浓稠。待得月上北山,萤光漫洒下来,山岭蓦然间变得剔透,山形被勾出浓密淡疏,山腹中闪露摇曳的淡彩,如几点声籁,守着夜的边缘,让人倍感“风清觉时凉,明月天色高”。
看何加林的画,总让我有这种月上湖山的感觉,他的写生尤让我喜欢。无论中景庭院、古木参天,还是山野流远、林畔村陌,都有着一份独特的密集,一种幻变着的“满”,将群山丛林聚集到一起,如横屏一般列开,生生地逼出心灵的丝丝纤想。
李白《菩萨蛮》词中有“寒山一带伤心碧”一句,意指日暮之时,山色深寒。伤心碧是深碧的山色所带出的心灵的牵挂和忧伤。何加林的山水画涵着一种孤冷湖山的气息,如孤山,如葛岭,那山虽峻朗,那林虽繁茂,却都带着几分寒意。这孤冷与寒意蕴涵湖山的悠远,很有几分清雅。这是中国山水诗人所特有的与湖山相思、与人生相望的境味。
月照湖山。那月光如水的拂照下,湖山泛起一派空濛。茂林和群峦仿佛静静地移走。何加林笔下的山林带着月一般的梦痕,编结着一种密织的浓厚。宋人的凝重,元人的疏朗,在这里静静地相遇,在千古明月的朗照下,寂然相遇。那自然中仅有的一点艳色,也如旧照一般退却,并带着特有的浓重,特有的月光的催发,洇渗开去。那画仿佛在月光中被蒸煮了许多时辰,刚刚揭开罩头。
何加林的写生山水,在“满”中逼出一种孤冷之感,先自对寒山寒林有一种诗意的体察。这种体察,并非刻意地构划,而是将自己化作那一树一山来琢磨自然本有的生机。待到表现之时,那笔却又是率性的,甚至是随心所向的。在干湿皴擦之间,尽显挥洒和跳脱;于笔墨的丰润中,展露一派盎然生机。冷而雅,黑而润,变化而富生机,饱满而不失空灵。我们随着何加林的笔墨,在月色湖山中行走。
真正与我们相遇的是月在湖山的心灵诗意。
古意与旧气
□ 何加林
十几年前,中国画坛时尚创新风,每画一幅作品,首先要看画法是否出新,观念是否出新,技巧是否出新。于是乎,玩画法的,以素描、油画、版画入画,便以为是新;玩观念的,以哲学、宇宙、抽象入画,便以为是新;玩技巧的,以制作、肌理、材料入画,便以为是新。如此种种,一时风靡。创新本无过,但未界定何为创新,便一味跟风,自会弄巧成拙。中国画的艺术水平主要体现在艺术格调、笔墨境界与文化修养方面,好的作品自然也暗含着好的技术,这就是“技近乎道”。一味地在技术上玩花样,在观念上标新立异,而忽略自身品格与文化的培养,即使偶尔在全国美展上获了几个大奖,不久也会江郎才尽,走不远的。现在我们回头看看。这些例子还真不少。
再说,新的东西未必就好,历史上很多好的东西都是经年累月形成的,并非突发奇想的一时挥就。画画仅仅为了图一时的耳目之快,并且为了迎合别人的口味,功利地去画,这种创新只能是昙花一现。
近年来,提倡创新的人少了,讲古意的人却越来越多,古意又成了这一时代的时尚。说来也怪,我在有学养的老先生那里很少听到有人谈古意,反而是一些年轻的画家动不动就是古意。这与前些年讲创新形成反差。真是搞不懂,难道每个时代都要提出个什么口号,才能出好作品吗?就像前些年,人们还没有搞明白什么是创新,就一味地跟风,结果什么也没画出来,就糊里糊涂地来到了古意时代。再看看近年来的作品,真正体现出古意的好作品有几件?一眼望去,满目旧气。
元代赵孟頫云:“作画贵有古意,若无古意,虽工无益。”意思是说,画画的重要之处在于古意,如果缺少古意,画得再工整也无济于事。在这里,我们看出两个问题,一是赵孟頫提出古意,却未明说古意是什么,二是“虽工无益”,必有所指。赵孟頫又说:“今人但知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便自谓能手。殊不知古意既亏,百病横生,岂可观也?”至此,还是没有说清楚古意是什么,倒是把与古意相对的弊病“用笔纤细,傅色浓艳”作了批评,并把矛头直指“今人”。紧接着赵孟頫出语惊人:吾所作画,似乎简率,然识者知其近古,故以为佳。此可谓知者道,不为不知者说也。原来,赵孟頫所谓的古意,弄了半天只有“简率”二字。
宋末元初,中国画坛时值蜕变期,北宋之磅礴,南宋之淋漓,正被一些院体画家所丢失,所剩只有“纤细”与“浓艳”,赵孟頫正是针对这种情况提出要追唐人古意的。赵孟頫甚至对李唐这样的大家也多有批评:“李唐山水落笔老苍,所恨乏古意耳。”如果,我们读过李唐的《万壑松风图》,不会因为赵孟頫的微词而受影响,相反,倒觉得此图那种雄阔、森严、峻拔之气,颇有汉唐气象,古意横生。其实,赵孟頫的“古意”就其本质而言,无非是儒、释、道思想所暗合的那种朴素、淡雅、率真、静清、净简的高尚品质和审美境界。然而,就其个案而言,他的作品虽然“有唐人之致,去其纤。有北宋之雄,去其犷”(董其昌语),艺学之妙,颇具古意,但对于古人,赵孟頫却自有偏爱。他厚古薄今,对唐人推崇备至,对宋人过于批评,这在今天看来也未必客观。就山水画而言,至今留存下来的唐人作品凤毛麟角,而宋人作品则洋洋大观。山水画鼎盛于宋已是定论,如果按赵孟頫那样去看宋画的话,那么,山水画便失去核心意义了。
也许正是赵孟頫提出了古意,使得现今许多崇尚古意的画家皆用赵孟頫法眼去看古人,总认为唐人山水高于宋人。这是片面的,真若如此,董其昌就不会在评价赵孟頫作品“有唐人之致”之后加上“去其纤”了。现在应该明白,宋人作品在“雄”之余,固然有过于“犷”的地方,而唐人作品不也是在“韵致”之余,过于“纤”了吗?因此,古意就一定不能单一地用赵孟頫法眼去看了,而一定要从其所提倡的本质上去观照。不难看出,赵孟頫的“简率”正是符合了传统美学思想中的“净简”与“率真”的艺术境界,从而具有了古意。
近年来,许多画家提出古意,其渊源莫非来自学院的新生代,这些画家较“文革”间成长起来的画家多读了些书,又看透了西方艺术对中国传统艺术冲击所带来的弊端,并对那些大谈创新的陈词滥调倍感厌恶。故而,重温古人之意趣,得传统滋养,亲近古人,觉得古意之为重要,代向传诵,古意之风始盛。这其实是一种好的风气,对于迷失的传统文化,能够被许多年轻学子所重拾,实是中国画坛之万幸。
不过,提倡古意,首先要弄明白古意的真正涵义,因为,古意并非旧气,也并非是时间上的概念。由于赵孟頫重唐轻宋,造成我们对古意的理解也认为是越远越古。而在作画时,易承袭古人的痕迹作为自己的笔墨载体,去达现古意,使我们的作品徒具古人躯壳,表象上徒有其古,并单一地认为象古才能意古,这是作品产生旧气的一个败因。其实,古意之古,主要是指古人那种经过千百年来锤炼的美学思想和艺术境界。这种境界,春秋战国有,秦汉有,隋唐有,宋元有,明清有,当代同样也有,其发端就是儒、释、道思想。因此,只要作品中具备了这一审美境界,便与古人所倡导的美学思想所契合,自然也就有了古意。而这种古意,同样可以意古而象未必古,这才是古意的正解。
然而,在时下许多画家当中,有不少人读了一些书,却未必懂得“古意”二字的真谛,以为学古人之法便是古意。于是,行事古怪,高谈阔论,自诩高古,作古人状,所恃笔墨,宁与古人同,尤以赵孟頫之喜恶为己之喜恶。然所作之画,缺少生命气象,缺少造化之源,也缺少个性气质,更缺少创造力,笔笔皆为古人,貌似古人躯壳,徒守古人衣钵,味同嚼蜡,不仅失去古意,还弄来满纸旧气,成一时之流弊,值得时人深省。
何加林
1961年生,杭州人。1988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山水专业,获文学学士学位。1998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山水专业,获文学硕士学位。2004年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美术学专业,获博士学位。现为中国国家画院创研部副主任,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博士、硕士研究生导师。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艺术研究院特聘研究员,浙江省美术家协会理事,杭州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杭州画院副院长。
作品《汉中古道行》曾获全国“中华杯”中国画大奖赛银奖(1988年,北京,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作品《秋气嶙峋》曾获全国首届中国山水画展金奖(1993年,合肥,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办)。另有众多作品参加国内外大展。
又见雷峰塔 69cm×136cm 2004年
塔影亭 69cm×136cm 200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