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受瞩目的陈凯歌新作《妖猫传》于12月22日如期上映。曾用《霸王别姬》征服所有观众,又因《无极》和《道士下山》备受争议的陈凯歌,这一次,试图将一段跌宕的唐史、玄宗与杨贵妃动人心魄的爱情传奇,以及导演本人对真与假、生与死、乐与悲这些终极命题的深切感悟,融合在一部美轮美奂的视效大片中。目前而言,仅从视觉奇观和叙事逻辑上看,可以说这是陈凯歌近些年来最好的商业片。
陈凯歌的蜕变
我们所熟知的“第五代”导演,曾经在上世纪80年代初以革新的艺术理念和浓厚的社会责任感,创作出一批至今被大众牢记的优秀影片,让中国电影重新融入世界电影的版图,这一功绩也让他们的名字总是与“艺术电影”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如今,这一批“老导演”中的许多人依然“战斗”在电影创作第一线,仍旧是全国观众最为瞩目的对象之一,而陈凯歌无疑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位。
1984年的《黄土地》是陈导的开篇之作,自那时起,陈凯歌就开始对中国历史进行着复杂的思考。电影中,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成了传统乡土中国人的最好隐喻。这种“黄土地”所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不仅是独创的艺术表达,也是一种社会历史观念的象征。1993年,在其最受好评、获得戛纳“金棕榈”大奖的《霸王别姬》中,京剧文化以及程蝶衣的情爱悲剧,成为20世纪中国历史大舞台的见证。当程蝶衣面对段小楼的背叛展现出彻骨的绝望与愤恨,我们从中看到了现代中国社会所遭遇的次次阵痛。在这两部电影中,陈凯歌借助大量原创性的电影隐喻展现出对中国历史的抽象思考,它们代表着陈凯歌的艺术成就,也是其作为电影作者的证明。
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从电影《荆轲刺秦王》开始,陈凯歌尝试用大投资、大场面来拍摄类型片。尽管他依然保持着电影艺术家的姿态,但是中国电影的制片环境要求电影导演屈从于票房和市场,陈凯歌也进入了毁誉参半的时期。《无极》《赵氏孤儿》和《道士下山》都曾被观众吐槽,显示了陈凯歌的剧作方法无法适应商业叙事逻辑。而《梅兰芳》《搜索》等影片相对而言更受好评,也说明陈凯歌在某种程度上可以找到艺术与商业之间的平衡。从这个角度讲,《妖猫传》属于后者,它的独特之处不仅在于它是一部新时代的特效大片、一部商业性极强的电影,也在于它在主题上追求着更加完满的、演绎性更强的表达。
戳破幻象
《妖猫传》改编自日本作家梦枕貘的奇幻小说《沙门空海之唐国鬼宴》,由中日电影公司和中日演员联合拍摄。故事始于唐德宗末年的一连串诡异事件:德宗离奇死亡,金吾卫陈云樵家中惊现说人话的黑猫,黑猫附身于陈妻春琴……诗人兼宫中文书白乐天和从倭国前来求法的沙门空海开始顺藤摸瓜地寻找“真相”,于是牵出了关于前朝宠妃杨玉环之死的种种线索。
可以说,这部电影是一个关于“真相”与“假象”的故事。正在创作《长恨歌》的白居易浪漫不羁,憧憬着贵妃与帝王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但他内心并不确定自己书写的历史是否真实,而通过妖猫的复仇,他渐渐明白,真相并不像他原本所想那般单纯,原来玄宗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地位和名誉,与幻术大师合谋,欺骗贵妃让她假死再回生,实则是生生将贵妃活埋。这一破灭的爱情故事不仅构成影片的主要情节,也形成了最重要的隐喻,即杨贵妃成为了唐朝盛世繁华的隐喻,正如片中所说:大唐兴盛时,她代表着它;大唐动荡时,便不再需要她了。
此外,这部电影在叙事上有两个特征:
第一,这部电影围绕着唐玄宗与杨玉环的爱情故事制造了四重互文结构,这四重互文关系,也是四重对历史的态度:一是白居易的诗歌《长恨歌》,他把这段历史书写为凄美的爱情悲剧;二是日本遣唐使阿部仲麻吕留下的日记,他作为玄宗的近臣,也爱上了杨贵妃,他记述了自己亲历的极乐之宴和马嵬驿兵变,展示了君王的无力和美人死去的叹息;三是妖猫(白龙附体)引导空海、白乐天所找到的真相,白龙认为唐玄宗为了保全自己的王位而辜负杨玉环,因此,他变成妖猫回来复仇;四是惠果大师(丹龙)用幻术说服妖猫、白乐天等人,接受杨贵妃已经死亡的事实,幻象里有真实,但又不能当真。
第二,这部电影用幻术来展示了大量的奇幻景象,探讨了幻象与真相的辩证关系。影片不光戳破了“幻象”,也提供了一种“幻象破灭”之后的可能性。当陈云樵因为妖猫的蛊惑家破人亡时,乐天质问空海,为何幻象可以真得置人于死地?当空海第二次找到卖艺人时,卖艺人回答到:幻术也并不完全虚假,十个假西瓜中也有一个真的。这便间接地回答了乐天以及观众心中的疑惑,也引出影片第二层主题:由死复生是如何实现的。贵妃死后,白龙一直化作妖猫守在身边,执着地期待她死而复生,并不断进行着复仇行动。然而,直到影片最后,贵妃仍旧没有复活;相反,丹龙却没有一味地沉浸在罪恶感中,而是外出寻找摆脱痛苦的方法,影片最后发现,原来丹龙就是空海要寻找的惠果大师。在贵妃死后的三十年,丹龙终于帮助白龙实现了浴火重生,由黑猫化为白鹤。而“贵妃已经死了,你守护的只是贵妃的身体”一句台词,也暗示出了丹龙寻找到的解决之道,即佛家讲的“空”。
此外,片中还有许多相关的隐喻环节,如卖艺人撒下的几颗西瓜种子可以迅速地成熟结果,当白乐天和围观群众拍手叫好时,外来者空海却立刻识破其中的把戏——“幻术”,我们便不由联想,长安城繁华而奢靡的景象是否也像“幻术”一般,迷惑着我们的双眼。
大唐盛象与书写者的权利
这部电影最大的看点是对盛唐气象的呈现以及精彩纷呈的幻术场景。借助原本小说,陈凯歌营造了一个亦真亦幻的长安城,展示了日本人眼中辉煌、奢侈的盛唐气象。影片较为成功的一点,是将导演及其创作团队花六年时间建造好的“长安城”以及服装造型,与影片主题较好地结合在了一起,真正让一砖一瓦和一针一线“派上了用场”。无论实景加数字特效共同营造的这个“盛唐”景象是否符合观众的口味,它至少做到了精良,真正营造了一个充满真实感的“幻象”。这部影片也让陈凯歌在魔幻视效大片的探索道路上有了新的突破。而这种效果的实现,首先得益于创作团队精益求精的工作过程;其次,也是更重要的,是将视效的使用与影片的叙事重点及主旨更好地进行结合。
同陈凯歌之前的作品一样,《妖猫传》虽然有着不同的外衣,但这部作品的精神内核依旧是以导演的历史观和世界观为基础,只不过借助魔幻电影这一手法,更方便了他对历史作出浪漫化的叙述。其实,这部电影依然探讨了一个上世纪80年代的经典命题,这就是“历史有没有真相”和“谁有权利书写历史”等问题。白乐天是大诗人,也是记录皇帝行踪的史官。这种记录者、书写者的形象,就像《黄土地》中收集民歌的顾青,也像《边走边唱》中弹奏古琴的老人,还像《荆轲刺秦王》中让嬴政时刻记住历史使命的谏官。白乐天与空海所寻找和解密的是一段前朝旧案,是曾经被历史压抑的、抹除的幽灵,重新返回人间来复仇,而电影结尾处,妖猫的怨气、戾气被化解,也就是说,电影并没有给杨贵妃翻案,也没有重新书写历史,而是把历史的复仇者变成需要被抹去的他者,这是一种对历史更彻底的平复和改写。
影片结尾,白居易终于认可了自己的诗作《长恨歌》,面对空海对于其真实性的质疑,他说道:“其中的感情是真实的!”“感情”成为导演面对历史与现实难题时给出的终极答案,正如片中杨贵妃虽然知道玄宗要加害于自己,但还是勇敢赴死,被牺牲者(女人、妖猫)要心甘情愿接受自己的宿命。这或许就是盛唐的残忍和气度。
电影《妖猫传》剧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