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带草,是古代文人雅士养在庭院或书房里的一种花草。它的翠绿而细长的叶子镶着银边儿,透出文雅、高洁、清幽之气。
郑玄
读李渔词《忆王孙·山居漫兴》,中有“满庭书带一庭蛙,棚上新开枸杞花”句,兴味甚浓。所谓“书带”,即书带草,是古代文人雅士养在庭院或书房里的一种花草。它的翠绿而细长的叶子镶着银边儿,透出文雅、高洁、清幽之气。
书带草之名何来?李渔《闲情偶寄·种植部·众卉第四》“书带草”款,记述了书带草与东汉大学问家郑玄(字康成)的故事:“书带草其名极佳,苦不得见。《谱》载出淄川城北郑康成读书处,名‘康成书带草’。”郑玄在黉山读书之处,后人称为郑公书院或康成书院,千年后尚有遗迹,清代称为“晒书台”,为淄川八景之一。据《乾隆淄川县志》:“晒书台,黉山畔,《三齐略》云:郑玄刊注诗书栖迟于此。台畔有草如韭而长,曰书带草。”
书带草之名来自大学问家,可见它总是与雅人联系在一起。
我非雅人,也在书房的窗台上摆了几盆书带草。或讥笑我:你在附庸风雅吗?答曰:非也。在我,这完全是俗人的实用之举。现在北京空气污染厉害,而听人说书带草净化室内空气极佳,我指望着几盆书带草让我少吸些PM2.5。北京居民许多人家,不论雅俗,都养书带草,它已经由雅入俗,普及到千家万户了。但在古代,至少郑玄那个时候,书带草只是儒雅之士的宠物。
李渔提到“淄川城北郑康成读书处”,引起我浓厚兴趣,且一下子拉近了我与郑玄的距离。我读小学和初中都在博山,从那里往北走二十里地(现在汽车上高速公路一眨眼的工夫)就是淄川,那是大文豪蒲松龄的故乡,而且是我的好友张志中老家(蒲家和张家,近世是亲戚,张志中的妹妹嫁给了蒲松龄的第十二代孙)。蒲松龄《代韩公募修郑公书院疏》说:“淄有黉山,昔汉司农郑公康成,读书于此。”蒲松龄家就在黉山脚下。郑玄本高密双羊镇郑公后店村人,却选择在淄川黉山“读书”而且“读”出了名堂。一千五百年之后,蒲松龄为郑康成曾在他的家乡留下光辉足迹感到骄傲。前几年我曾造访过淄川黉山,沾染蒲松龄和郑玄两位伟人的光彩,甚感荣幸。
其实,郑玄在黉山,蒲松龄说是“读书”,实为授徒讲学。范晔《后汉书·郑玄传》说郑玄曾“客耕东莱(按这里所谓‘东莱’乃泛指齐地,实即淄川黉山),学徒相随已数百千人”;又说,郑玄六十岁时,“弟子河内赵商等自远方至者数千”。《嘉靖淄川县志》也说“(郑玄)后游学淄川,居黉山,授生徒五百人,四方文学之士多宗焉”——“宗”者何谓?郑玄在东汉达到当时经学研究的最高水准,人们“宗”他为一代大师,实至名归。总之,他真是桃李满天下。
中国古人倘尊崇某人,往往为之建庙,譬如关公的庙(俗称关帝庙),全国遍地皆是。淄川人为纪念郑玄,至晚在金代就建郑庙。元代张泰亨撰《重修黉山郑康成庙记》说,郑庙在元延祐二年曾重修。明代淄川儒学教谕吴俸有诗曰:“康成遗庙照山川,无限春风桃李妍。袅袅青云绕书屋,鹅湖白鹿接风烟。”
由我眼前的书带草,联想到郑玄的许多有趣的故事。除了正史《郑玄传》所记,他的事迹广泛载于各种古籍并演义于小说之中,被世代传诵。记述较多者,当属南北朝时宋刘义庆《世说新语》。其次是北宋人编写的《太平广记》引述《郑玄别传》。而元末明初罗贯中《三国演义》第二十二回,则演义出一大段郑玄受托帮刘备修书给袁绍,联合出兵讨伐曹操的情节,有声有色。
郑玄自幼聪慧好学,据说八九岁时即精通算术,十二三岁时,能诵读《诗》《书》《易》《礼记》《春秋》等儒家“五经”,还研习天文学,人称神童。他小小年纪时就志存高远。《郑玄别传》说,有一次郑玄随母亲到姥姥家做客,许多客人衣着华美,夸夸其谈,独郑玄默坐一旁,对身边的浮华之气不以为然,谓“非我所志,不在所愿也”。
郑玄远祖郑国,曾是孔子的学生;八世祖郑崇,西汉哀帝时官至尚书仆射。但到他的曾祖或祖父那一辈,家道衰落,与官无缘。据《后汉书·郑玄传》说,由于家境贫寒,郑玄“少为乡啬夫”——就是乡村听讼收税办事跑腿的小催巴儿。有远大志向的郑玄哪能心甘?于是不顾“父怒”,“遂造太学受业,师事京兆第五元先(按‘元先’其名、‘第五’乃复姓也),又从东郡张恭祖受《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但郑玄是个学而不倦、永不满足的角色,要做学问,就要做到顶尖儿。于是三十来岁,“以山东无足问者,乃西入关,因涿郡卢植,事扶风马融”。这种孜孜不倦、西行千里求学、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牛”劲儿,可敬可佩。怪不得能成为大学问家呢!
《世说新语·文学》记载了郑玄几则故事,其一曰:
郑玄在马融门下,三年不得相见,高足弟子传授而已。尝算浑天不合,诸弟子莫能解。或言玄能者,融召令算,一转便决,众咸骇服。及玄业成辞归,既而融有“礼乐皆东”之叹,恐玄擅名而心忌焉;玄亦疑有追,乃坐桥下,在水上据屐。融果转式逐之,告左右曰:“玄在土下水上而据木,此必死矣。”遂罢追,玄竟以得免。
这段记述,小说家言的色彩太浓。赞扬郑玄才学高超,自不必说;但把马融说得气量针尖儿般小,甚至嫉贤妒能到要杀人,未必可信。说郑玄在马融门下求学,三年都没有见到马融,只由其高足传授,这有可能;但说郑玄学成离去时,马融追杀,而且有鼻子有眼儿地叙说郑玄与马融斗智斗勇并得以逃脱,就有点儿离奇了——这是如今某些八卦电视剧的情节,近乎天方夜谭。
《世说新语·文学》和《三国演义》第二十二回还记述了郑玄家中侍婢俱通《毛诗》而演义出的滑稽故事:
一婢尝忤玄意,玄命长跪阶前。一婢戏谓之曰:“胡为乎泥中?”此婢应声曰:“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其风雅如此。
“胡为乎泥中”和“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分别是《诗经·邶风》中《式微》和《柏舟》两首诗里面的句子。一婢女被罚,另一婢女路过,借用《式微》中的句子戏问:“胡为乎泥中(为什么跪在泥中)?”被罚婢女则用《柏舟》中的话回答说:“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向他苦诉某事,正赶上他发怒)。”婢女之间,因在郑玄身边耳濡目染而熟知《诗经》,竟能将《诗经》中的句子化为日常用语对答,可见郑家“诗学”气氛之浓。这段记述,虽然夸张,属善意的戏谑玩笑,十分有趣,众人读之无不捧腹。
读郑玄故事,你会知道古往今来的山东人有着怎样的学识和智慧。山东名人太多,我作为山东人,感到骄傲。对于郑玄的家乡高密,我也倍感亲切。大学毕业后,我虽供职京城,却长期安家青岛,探亲、开会,路过高密无数次——当年在火车上一听报高密站名,就知道马上到家了。如今,再加上郑玄是我天天与之相处的书带草之祖,我简直把这位郑老爷子当作老朋友了。
每看到书桌前窗台上的书带草,就想起郑康成老爷子,感到他时时在我身旁,伴我读书。我有郑老爷子这样的大学问家作为大同乡,幸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