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郴州苏仙岭的“三绝碑”
秦少游是北宋中后期著名文学家、政论家,是江淮区域重要的文化名片。秦少游器识、学术与文艺兼具,而仅以词名于世。在世人眼里,秦少游就是一个以艳歌传播四方的风流词人,有道是“山抹微云秦学士,露花倒影柳屯田”。这样一个角色定位,其实是对少游极大的误解,似欲尊之而实乃卑之。清人王敬之就颇为少游鸣不平,他的《读秦太虚〈淮海集〉》写道:“应举贤良对策年,儒生壮节早筹边。可怜馀技成真赏,山抹微云万口传。”质言之,秦少游是被遮蔽的秦少游,我们需要重新去发现、去认识一个立体的、多面的秦少游。
秦少游是名士、才子,更是国士
秦少游是名士,鄙弃礼法,放浪形骸。民间传说中的秦少游是一个冶游的情种,留恋欢场,深得多位美女的爱慕,演绎了不少动人的爱情故事。《梦扬州》词云:“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殢酒困花,十载因谁淹留?”堪称他浪漫生活之写照。如歌妓娄琬(东玉)、陶心儿与秦少游的恋情,长沙义倡对少游的生死绝恋,苏小妹三难秦学士等。虽有小说家言的成分,却也不全是凭空杜撰。少游词中就暗藏了美人芳名,“玉佩丁冬别后”说的是娄琬,“一钩残月带三星”暗指陶心儿。秦少游以“兰台公子”(宋玉)自比。他也确实是公认的才子,以生命的感伤和激情,发而为哀感顽艳的歌曲,风靡词坛,历久不衰。有的还被演绎成现代流行歌曲,传唱于歌坛,如邓丽君演唱的《清夜悠悠》就是秦少游的《桃源忆故人》。词云:“玉楼深锁薄情种,清夜悠悠谁共。羞见枕衾鸳凤,闷则和衣拥。无端画角严城动,惊破一番新梦。窗外月华霜重,听彻《梅花弄》。”
然而秦少游更是一位国士。他的同门好友黄庭坚在《送少章从翰林苏公余杭》诗中声称:“东南淮海惟扬州,国士无双秦少游。”黄庭坚不称少游为名士、才子,而独标国士,这是值得注意的。何为国士?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并有出众的经世之才,这样的人才配称国士。很显然,国士的门槛要比名士、才子高得多。进而论之,黄庭坚诗中“国士无双”是有来处的。太史公《史记·淮阴侯列传》云:“诸将易得耳。至如(韩)信者,国士无双。”很显然,黄庭坚这里是把秦少游比作韩信,这个评价虽有溢美之处,但绝非浪诩。秦少游深谙兵法,有杜牧之风。早年即写有《郭子仪单骑见虏赋》,向往唐代名将郭子仪“匹马雄驱”,兵不血刃以解回纥之围的壮举,壮年时期写了一系列用兵的策论《将帅》《奇兵》《辩士》《谋主》《兵法》《边防》等。秦少游虽为卑微的“淮海小臣”,却自我期许甚高:“士,国之重器,社稷安危之所系,四海治乱之所属也。”(《袁绍论》)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器识与学术兼具的“真儒”,像贾谊、陆贽那样直道而行,蔑视不作为,不担当,远危机,保禄命的庸臣。
正因为秦少游有国士之风,所以黄庭坚对秦少游“国士”的评价,后世不断有回响。南宋诗人杨万里《过高邮》写道:“一州斗大君休笑,国士秦郎此故乡。”芮国器《题莺花亭》:“淮海秦郎天下士,一生怀抱百忧中。”元代诗人王恽《高邮道中》怀念少游:“此邦多秀彦,国士说秦郎。”迨至清代,大诗人王士禛再次奏响“国士无双”的礼赞:“国士无双秦少游,堂堂坡老醉黄州。高台几废文章在,果是江河万古流。”(《秦邮杂诗》)又李必恒《文游台》写道:“淮海天下才,磊落负奇气。”
秦少游确有经世之学,对国计民生颇多卓见,主要体现于《策论》与《蚕书》。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九月,时任蔡州教授的秦少游在苏轼、鲜于侁、曾肇等师友的举荐下,应制科(即贤良方正能言极谏科),献《进策》三十篇,《进论》二十篇。这五十篇策论,非集中写于一时,而是元丰至元祐初年七八年间陆续写成的,虽有仕进的功利目的,却是情迫于中,意所欲言,剀切而有条理,绝非一般的干禄时文所能同日而语。少游《进策》三十篇,系统深入地阐述了他的治术、军事、财政、铨选、人材、官制、治安、役法等思想,直笔谠论,达于时变,切中时弊,具有经世致用的实学精神,有些见解至今不过时。如《人材篇》将人材分为成材、奇材、散材、不材四类,倡言重用奇材。奇材“卓然过人数等”,一旦被重用,定能建立不世功勋。但是他们“不能饰小行、矜小廉”,容易被曲解,遭人嫉恨,动辄被妖魔化,统治者若轻信谗言,求全责备,“奇材”将遭到冷落摈斥,甚至困顿至死。这样一来,朝廷中“散材”庸碌,“不材”为祸,“一旦有事常若乏人”。元祐时期党争剧烈,新旧党派之间互相抓小辫子、穿小鞋,给奇材的任用带来极大负面影响。少游的人材论产生于特定的政治背景下,具有鲜明的针对性。《进论》二十篇系历史人物论,少游立足当下政治语境,以古讽今,翻空出奇,能成一家之言。如《王导论》探讨东晋开国元勋王导杀周顗之事,立论新颖。文中对君子、小人、奸人的辨析堪称伐隐攻微。自古以来,奸人多托身于疑似之间而成漏网之鱼。《春秋》能“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所以可贵。文章揭露王导之罪,但并没有全面否定王导之意,主要借此事申发《春秋》明察秋毫,“不虚美,不隐恶”的批判精神。本文表现出作者非凡的史识,敢于颠覆现成结论。对托身疑似者的心理揣摩得深细无匹,真成铁案。
秦少游的策论词采绚发,议论锋起,既师承东坡,又上溯陆贽、贾谊及先秦诸子,博采众长,拟议而成变化,形成了自己的真面目。少游策论颇见胆识,笔锋直指帝王与宰执大臣。足见其器识与学术。黄庭坚《晚泊长沙示秦处度范元实用寄明略和父韵五首》诗之四赞云:“少游五十策,其言明且清。笔墨深关键,开阖见日星。”明人张綖亦激赏之,认为他的策论“灼见一代之利害,建事揆策,与贾谊、陆贽争长,沉味幽玄,博参诸子之精蕴,雄篇大笔,宛然古作者之风”(《〈淮海集〉序》)。
少游的《蚕书》也值得一说。虽不满千字,却是一篇很有价值的农桑之文。文字高古简约,朴实无华,唯务有用于民生。此文全面介绍了养蚕技艺,从蚕生长、吐丝、结茧的全过程到养蚕的工具器械和避忌,以及西域蚕史,都有比较清晰的勾勒,具有高度的科学性。《蚕书》对保留我国古代养蚕资料,普及养蚕技术,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秦少游是词人、诗人,也是文章家
秦少游是北宋当红词人,婉约派正宗。他的《鹊桥仙》(纤云弄巧)、《满庭芳》(山抹微云)、《踏莎行》(雾失楼台)、《八六子》(倚危亭)、《千秋岁》(水边沙外)、《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等作品是广为流传的宋词经典。录《踏莎行》: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桃源望断无寻处。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砌成此恨无重数。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
这首词经苏轼题跋、米芾书写,被誉为“三绝”,如今郴州的苏仙岭有“三绝碑”。
尤其是《鹊桥仙》借牛郎织女的神话传说,抒写人间的爱情,既缠绵热烈,又超脱凡俗,成为七夕题材最被传唱的作品。
秦少游又堪称独树一帜的诗人。金人元好问讥少游诗是“女郎诗”,如时女步春,终伤婉弱。其实,少游诗哪里只是“女郎诗”所能局限的!纵然是女郎诗,那女郎般的清新妩媚,活色真香,令人赏心悦目,亦何尝不是真美!请看《春日》:“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委实有唐音的风神情韵。再如《泗州东城晚望》:“渺渺孤城白水环,舳舻人语夕霏间。林梢一抹青如画,应是淮流转处山。”《秋日》:“霜落邗沟积水清,寒星无数傍船明。菰蒲深处疑无地,忽有人家笑语声。”诗中有画,宛然如水墨丹青。少游晚年贬谪岭南,艰辛备尝,诗风一变“严重高古”(吕本中《童蒙诗训》)。如《宁浦书事六首》:“挥汗读书不已,人皆怪我何求。我岂更求荣达,日长聊以销忧。”(其一)“南土四时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作石,一齐忘了家乡。”(其三)
秦少游还是出手不凡的文章家。《宋史》本传说他“长于议论,文丽而思深”,苏轼赞其“词采绚发,议论锋起”(《辨贾易弹奏待罪札子》),又说“少游文章如美玉无瑕,又琢磨之功,殆未有出其右者”(李廌《师友谈记》引苏轼语)。秦少游的《淮海集》文备众体:有文学之文,有实用之文,有论理之文,有论事之文,有序跋,有尺牍,有叙记,有杂说,有寓言,佳作纷呈,不一而足。少游《黄楼赋》被苏轼推许为屈宋之才,《郭子仪单骑见虏赋》虽为律赋,文多拘忌,却语趣而流,亦称佳构。《叹二鹤赋》借鹤之命运批判世风之浇薄,寄托了文士失意的怀抱,有寓言之特点。《龙井题名记》则是小品文之佳构,行文简洁,寓情于景,意境荒寒幽深。录文如下:
元丰二年,中秋后一日,余自吴兴过杭,东还会稽。龙井有辨才大师以书邀余入山。比出郭,日已夕,航湖至普宁,遇道人参寥,问龙井所遣篮舆,则曰:“以不时至,去矣。”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毫发。遂弃舟,从参寥杖策并湖而行。出雷峰,度南屏,濯足于惠因涧,入灵石坞,得支径上风篁岭,憩于龙井亭,酌泉据石而饮之。自普宁经佛寺十五,皆寂不闻人声。道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殆非人间有也。行二鼓矣,始至寿圣院,谒辨才于潮音堂,明日乃还。
少游的书启亦颇有意趣,有些系代言或干谒,出之以骈俪,措辞得体渊雅,如《贺吕相公启》《谢王学士书》,但最好的是知己之间的尺牍往还,素朴本色,亲切而感人,堪称绝妙的小品文。如《与苏公先生简》《与参寥大师简》等。秦少游在文章学上推崇韩愈,重视博采众长以集大成:策论得力于贾谊、陆贽、苏轼,寓言取法柳宗元,尺牍有晋人的气韵;杂说则胎息韩愈为多,如《清和先生传》采用拟人化手法,代酒立传,想象奇特,语言饶有谐趣,虽是游戏文字但又别有寓托,酒与人合而为一,人品寓于酒品,其笔法胎息韩愈的《毛颖传》,其文风的博辩、恣肆,亦与韩文在伯仲之间。其《遣疟鬼文》亦模仿韩愈的《送穷文》。秦少游乃苏门才子,性情受东坡影响很大,有时嬉笑怒骂,酣畅淋漓。如《书晋贤图后》,此文文眼所聚乃在一个“醉”字,围绕此字大做文章,欲擒故纵,妙语横生,嬉笑怒骂,波澜迭起。总之,秦少游是出色的文章家,脱离少游的文而论少游是偏颇的。
综上所述,秦少游是立体的、多面的,他是名士、才子,更是国士;他是词人、诗人,又是文章家;他的文采风流与经世之学相得益彰。他是苏门派文人,最得东坡的欣赏,但又不是苏门所能拘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