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浙江昆剧团表演的昆剧电影《公孙子都》在京首映,使曾以昆剧《十五贯》“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该团再次备受瞩目。2001年以来,《牡丹亭》、《长生殿》、《桃花扇》等经典剧目陆续被改编重排,一些新创作品也与观众见面,给昆曲发展带来了许多话题。目前昆曲发展的状态如何?在继承与创新方面有何经验或有待完善的地方?就此话题,本报记者对戏剧理论家刘厚生进行了专访。
昆剧需要在新环境下磨练自己,发展成熟
记者:您怎么评价目前昆曲的状态?
刘厚生:近些年来,我们的传统戏曲积累了许多经过整理和新编的得到公认的优秀剧目,这是值得肯定的。对昆剧而言,保护、继承是首要的。那么,我们该怎么保护呢?我觉得,在保护问题上,必须明确政府该干什么?剧团该干什么?编导、演员等艺术主创人员该干什么?这是需要落实的。所谓保护,首先就得把具体的内容定下来,这是实事,不是议论。
记者:青春版《牡丹亭》在培养观众方面做出了突出的贡献,它能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启示?
刘厚生:我们现在有继承有发展。所谓继承,有继承得很原始的,就是一桌二椅,舞台上尽量少改动,适当增加一些灯光背景;也有革新、发展的步子迈得很大的,像《班昭》、《一片桃花红》等。步子迈得大,实验性强,可能成功,也允许失败,但也要承认失败。青春版《牡丹亭》的反响很好,它之所以获得轰动的原因,一个是它是青春版,演员年轻靓丽,表演好看;一个是白先勇先生的号召力。这是开始的认识。随后大家又发现,青春版《牡丹亭》这个戏本身也好,因此它得到了肯定。
记者:在这种探索中,您觉得时代的影响,比如商业元素的引入,将会给昆曲带来什么?
刘厚生:越剧在市场有不错的效益,而且也创出了一条自己的路子。就这一点来说,昆剧还差很远。也就是说,商业性对不同剧种的影响也不同。我认为古老的剧种、成熟的剧种,它的成熟有的只是在封建社会里的成熟,还不是在新的社会环境下的成熟。因此说,昆剧也需要在新的社会环境下不断地磨练自己。昆剧需要努力争取观众,但不能要求它走商业化之路。它应该以最低的票价让观众欣赏最优美高尚的艺术。
记者:也就是说,一个剧种的成熟有新旧时代两个层面的意思?那怎么看昆剧呢?
刘厚生:昆剧过去走过整本戏的路子,但没走成,主体也是折子戏。如今昆剧新戏在不断出现,有成功也有失败,这需要总结。但现在我觉得,在折子戏上,我们的力气还下得不够。我们当前的重点还是要放在继承上。“传”字辈会的折子戏有400多出,蔡正仁这一辈会200多出,张军这一辈则只会100出左右了,越来越少。这不完全是演员传承是否努力的问题,有的戏观众确实不喜欢,进而也慢慢失传了。但是,我们有没有很好地发掘、整理和向观众介绍,也是一个值得深思的问题。我曾经想过,有时排一个新戏,几个月时间,花不少钱,结果演两三场就丢了。把这些时间用来选排几个传统老戏,岂不更好?这其实也是一种创新。
对文学底本的重视与否,是能否振兴昆剧、振兴戏曲的关键
记者:传统的昆曲有非常浓的文人气息,很大程度上体现了文人的审美理念,在现代社会环境下,该如何调理昆曲中的这股“文人气息”呢?
刘厚生:在我们的传统戏曲里面,一类是古老的,一类是年轻的。年轻的像花灯戏、花鼓戏等,都只有百年上下的历史,总体上还不成熟,除了唱腔之外,艺术上还没有形成相对严整的自己特有的艺术体系和性格。古老的剧种,多数在艺术上达到了一定程度的成熟,其中表现最突出的,一个是昆剧,一个是川剧。为什么我们认为昆剧、川剧在艺术上比较成熟呢?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它们的文学性强。任何舞台艺术,它的基础都是文学。舞台艺术是综合性的艺术,综合艺术的基础必定是文学。这是有历史依据的。比如,为什么希腊悲剧现在还有,还能够演,还受到重视?因为有剧本。欧洲中世纪有一种即兴喜剧,从意大利起源后流行全欧洲,流行300年,到现在没有了,就是因为没有高水平文学剧本。昆剧呢?它最重要的是留下了大量的富有文学性的传奇本子。如果没有这些本子,像《牡丹亭》、《长生殿》现在就没法演。因此,对文学底本的重视与否,是能否振兴昆剧、振兴戏曲的关键。
记者:传统剧目的重新编排应注意哪些问题?
刘厚生:其实,过去几十年来我们的戏改运动做的工作重点之一,就是对遗留下来的遗产进行甄别。传奇戏本身就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有生命力的,一类是雕琢的,往往繁复用典、堆砌词藻,思想是落后的、凝固的。昆剧也好,京剧也好,都有这个问题。而我们所谓的继承传统,其实也不是拿来就演,一丝一毫都不动。比如《朱买臣休妻》、《牡丹亭》或《长生殿》,都有删削调整的。这些在艺人手中的传统折子戏,有增有删,同时也加了很多有趣味的东西。
记者:昆曲里很多明清传奇本子有待整理,而它们的曲牌特点在现代社会的继承也很受关注,比如创排时的“破套存牌”,对此您怎么看?
刘厚生:昆剧的曲牌和套曲反映了它的音乐特点,我听昆剧音乐家谈,不少新编昆剧很早就已经破套了。我现在很想强调的是,不单是昆剧,还包括其他的传统戏曲,当前一个很突出的大问题是音乐问题。我们搞了五六十年的戏曲改革,文学创作上出了很多新剧目,也很受肯定;舞台艺术上,要不要导演制争议很大,但到现在也已取得了很多经验。唯独音乐,不熟悉剧种就很难投入。昆剧音乐应该如何继承、发展,京剧为什么很少有新腔流传,地方戏的音乐怎样才能丰富,我非常希望戏曲音乐家们、音乐学院、戏曲学院注意起来、重视起来。
缺少昆剧的特点仍是武戏的主要问题
记者:昆曲婉约的气息比较浓,文戏也比较多,相对于京剧,它在武戏的演出上显然是比较少的。对昆剧武戏的发展,您有怎样的看法或建议呢?
刘厚生:昆剧武戏情况比较复杂。明清传奇中战争打斗情节并不少,清末民初昆班也常演武戏,尤其是走杭嘉湖的水路班子,主要观众是农民,非有武戏不可。但是昆剧武戏很多是从京剧学来的,不如京剧高明,在红地毯上演又不可能大开打,因此,昆剧的武戏自然不太行。但是现在情况变了,当然可以扩大题材,进行实验,让昆剧不断丰富自己的表现能力。但话说回来,要从昆剧团和演员的实际出发,有了王芝泉和谷好好,上昆才能演武旦戏。
记者:浙昆新近创排了昆剧《公孙子都》,武生出身的林为林担任了主演,您怎么评价这个剧目?如果要创演专门的武戏剧目,需要注意什么?
刘厚生:《公孙子都》是一次相当成功的实验,林为林是难得的昆剧武生,功底、气度和创造力都是第一流的。能在他的本行里创排出这样一出大戏,我觉得是值得鼓励的。这个戏基本上是成功的。就这类戏的创作而言,目前看只有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在武戏的“武”这方面,让人看得出是昆剧的武,而不是套了京戏的路子。昆剧的武戏不能除了唱腔之外其他都像京剧,缺少昆剧的特点。作为一部大戏,怎么保证它不仅仅有昆剧唱的特点,而且在舞台表演上、武技上,都能有昆剧的特点,这是值得思考、更需要实验的。你可以向京剧学,甚至可以借鉴舞蹈形体动作进行试验,但一定要保证自己的特点。试验可能失败,但失败也是允许的,经过失败可以获得经验。我觉得各昆剧团可以多整理些传统武戏折子戏,去寻找和创造昆剧武戏特点。比如裴艳玲的《夜奔》,武戏何等精彩,一看就有昆剧的特点,而不是别的剧种。我觉得,这些探索都急切地需要好的作家、导演、演员来参与,像林为林演公孙子都,就是很好的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