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册十二开之六(中国画) 1917年 齐白石
自古文人重书房,书画家尤甚,常设有多个书房并赋于斋号,如:米芾的宝晋斋、赵孟頫的松雪斋、倪瓒的清秘阁、徐渭的青藤书屋、项元汴的墨林堂、董其昌的画禅室、石涛的耕心草堂、汪荣的双鉴行窝、金农的冬心斋、赵之谦的二金蝶堂等,都体现于此。
斋号的命名、书房情境的营造、书房空间的功用性是书房构建的三个因素,而作为近现代集诗书画印于一身的大家——齐白石,对于书房的重视也非同一般。“借山吟馆”“寄萍堂”是其最重要的两处书房,本文则以此为研究对象,以期窥探齐白石书房文化观。
一、以斋号寓心境
(一)“百梅书屋”中“借山吟馆”
齐白石一生师友众多,师如萧芗陔、胡沁园、陈作埙、谭荔生、王湘绮等,友如樊樊山、陈师曾等。其中,有知遇之恩,对其艺术生涯起到关键性作用的非胡沁园莫属。光绪十五年(一八八九年)齐白石拜胡沁园(名自倬)为师学工笔花鸟草虫,后经胡师引荐同时拜入陈作埙(号少蕃)门下读书,并跟随谭荔生(名溥)学山水。同年,在胡师的张罗下放弃了木匠工作,在家乡打开了人像画市场,并定精细画法润笔费四两之规,从此由匠入艺,鬻艺为生。二人的交往长达二十六年,被齐白石称为“平生第一知己”。
胡沁园对齐白石的影响不仅在于得其教诲及帮助上,其最初的书房命名也与胡师颇有渊源。齐白石在自述中谈到初识胡沁园的场景时,就提到了他的书房“藕花吟馆”。此斋号因附近地域物象“藕花池”而得“藕花”之名,又因常邀友朋吟诗作对而取“吟馆”之意。与胡沁园书房相关联时,齐白石还谈及风雅、人品、交游等等,可以说胡沁园的书房令齐白石印象深刻。
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齐白石三十八岁第一次与父母、祖母分开搬至梅公祠租住时,因租处附近遍地梅花,便以“百梅”指代,又冠以“书屋”之名,以“百梅书屋”寓意修学养,苦读书,待寒过,香自来。“百梅书屋”内特设一间书房,取名“借山吟馆”,与胡沁园之书房命名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环山之景以物命题,吟唱诗词以文会友。其中一个“借”字,更增添了逸趣与思绪:“此山非我山”,借一方空间,吟唱内心之意,道出了齐白石寂寥的心境。“借山吟馆”可谓是齐白石第一间理想中的书房。光绪十六年(一八九〇年),齐白石二十八岁时虽为当时的画室题过“甑屋”二字,但从字义可看出,它并不具备书房的多功能性,仅仅算是糊口之地。
无论“百梅书屋”,亦或“借山吟馆”的命名,皆做到了绘景致、道功用、寓心境,林林总总,耐人寻味。
(二)“寄萍堂”内“八砚楼”
光绪二十八年(一九〇二年),“借山吟馆”刚建成两年,齐白石便开启了长达八年的游艺生涯。五出五归,鬻艺之地不再局限于湖南湘潭附近,作画刻印润资丰厚,其中不乏代人捉刀之资。光绪三十二年(一九〇六年),在完成三出三归后,齐白石回乡重新置办了田产。房屋周围四面环山,枫林、古松、竹子、小河、墨井环绕,房屋取名“寄萍堂”,堂内建一书房,得齐白石亲绘图纸,前后窗户也是远游带回的细铁丝沙,美其名曰碧纱橱,轩畅爽朗,取名“八砚楼”。
“八砚楼”之名因齐白石远游所得八块砚台而来。书房之名摆脱了“借”字的言外之意,改为以物命名,屋与物皆为齐白石所有,想来心境要比“借山吟馆”时安稳舒适得多。可惜因齐白石此时正处于游艺时期,所以“寄萍堂”之“寄萍”二字,又体现了其萍漂似的身心。新居搬迁不久齐白石又开始了第四次远游,真实映照了“寄萍”二字。在齐白石日后的回忆中也多以“寄萍堂”而论,相比之下“八砚楼”反而逊色了,想来也是切身感受。
“寄萍堂”“八砚楼”之命名,由漂泊中的浮萍心态到我为物主的聊以自慰,斋号冲突的命名中,道尽了慨叹,写尽了境遇。
二、以情境助艺境
书房情境的营造有内境和外境之分,当下高楼耸立,书房大多以造内境为重,反而忽视了外境。但文人品格自古则与山川江河、草木花鸟相品类。文人心要有“仰观宇宙,俯察万物”之境界,文人情要有“感怀乾坤”之深远。所谓“游目骋怀”,不仅是出游所见,书房之内透过门窗如能达到此目的方为最佳,所以古人营造书房内境之余,尤重外境的造化。清《卢见曾借书图轴》中很好地记录下了书房外境之象:书房主人持书远望屋外片片竹海,仿佛细叶间摩擦的沙沙声也能传递出无限的诗意与畅想,不论是寓意卢见曾品格的高洁,亦或是感受其神游之惬意,让人艳羡不已。
齐白石也是书房外境建造的个中好手。“借山吟馆”外境描述有云:“房前屋后,种了几株芭蕉,到了夏天,绿荫铺阶,凉生几榻,尤其是秋风夜雨,潇潇簌簌,助人诗思。”“芭蕉”是古人诗画中的常客,“几榻”有助于澄怀卧游,与魏晋文人对话。齐白石亲自种了芭蕉,雕了几榻,可谓人工与自然的雕琢。在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齐白石住进“借山吟馆”之时,面对此情此景,情思之至,有感而发,作诗达几百首。书房外境的助功起到了“众妙之门”之效。
同样,“寄萍堂”在齐白石远游结束回乡后经年累月的布置中也颇具规模,凿竹成笕,引泉入院,客到烧茶,自制几案,处处蕴藏着文人雅趣。
“借山”“寄萍”在齐白石的艺术人生中有着重要的指代意义,以致于后来齐白石定居北京的住所内,王湘绮题写的“寄萍堂”依然挂于墙上,而在友人为其提供的书房中则悬挂着“借山居”横额。在其书画作品款识中也多以“借山吟馆主者”“借山翁”“寄萍堂主人”“萍翁”等自居。
三、书房空间中物的输入与输出
(一)私密空间
书房的一个重要功用在于“读万卷书”“写天地文章”。此时,书房是主人的私密空间。远游结束后,齐白石于宣统二年(一九一〇年)在书房中翻阅了大量古文诗词,日夜苦读,吟诗作对,遣文措意,以求弥补“行万里路”时所欠的文债。此外,文人好写天地文章,文人书画家的天地文章,不仅局限在文稿中,还可体现在书画稿上。齐白石远游时所记录的画稿在八砚楼中凝聚出了“借山图卷”。图卷中五十二幅画稿从借山吟馆时开始收录,包括了远游时的所见所闻,时间跨度长,内容丰富。可惜,其中部分稿件因友人借阅未还而成为“残卷”。
远游时,齐白石俯仰于天地间,凝聚海纳百川之胸怀,为雕琢出气象万千之“文章”汇集素材。远游结束回归书房中,齐白石又观照天地间素材而钻研之,翻阅古文典籍而浸淫之,联系天地,与古为徒。天地文章的内在积淀以及创作成稿皆随之而出。
读万卷书可视为物的输入,写诗、写画可视为物的输出。私密空间属性中齐白石自我修养的提升与艺术的升华都因“写境”而展现出来,书房的功用不可被抹杀。
(二)交游空间
不同于闭门造车,书房还是小型文人雅集的场所,诗词文稿的品评、吟斗,书画作品的创作、题跋……皆可在书房内完成,这时书房由私密空间转换为交游互动空间。私密空间中书房主人创作的诗词或书画作品被赋予了强烈的个人色彩,而当主人邀请几位至交好友一同聚集在书房中,或者是将作品带至友人的书房中时,独立精神下产生的艺术之物则不再私密,它由单一的输出关系(作者—作品)变为多角度的输出(作者—作品—友人—新作品)。其中,书画作品最主要的输出则体现在题跋的互动上。“千载寂寥,披图可鉴”,古人的书画作品如何代代相传,他们的交游唱和如何考证因果,题跋都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而要实现这种互动关系,书房则可作为聚点空间。不局限于此,作为书房的延展,像兰亭雅集、西园雅集等等都是大规模的文人集会,场景虽转换,但是文人室外雅集与书房雅集的交游性质有一定的相似性。
齐白石的书房交游很少以书画题跋互动为显,更多的是诗词交游。民国六年(一九一七年),齐白石请樊樊山评阅诗稿,樊樊山以序文回之,言语间皆是恭维赞美之词,这篇序文最终在《借山吟馆诗草》卷首中出版。从齐白石书房到樊樊山书房,地点的转换、诗稿空间的转移、序文的输出,交织出了二人的情谊。
如果说,樊樊山赠序是静态的、点对点的交游,那么作为胡沁园、王湘绮等人雅集中的常客,齐白石时常参加由他们发起的不同规模的雅集,其中小范围的雅集地点则经常以书房为主。如宣统三年(一九一一年),王湘绮借瞿子玖家里的超览楼,约齐白石和二三友人赏花、宴饮、吟诗、作画。文人之间感情的维系、文化的交流皆在此次雅集中有所体现。齐白石于雅集结束多日后补作七言绝句:“往事平泉梦一场,师恩深处最难忘。三公楼上文人酒,带醉扶栏看海棠。”以诗记录此次集会,也算应酬之作。而席间失诺的《超览楼禊集图》,也在民国二十七年(一九三八年)践行完成。从交游空间之唱和转到私密空间之创作,最终作品再回到公共空间,就像这次超览楼雅集一样,时间的错位,空间的转移,往还间物的输出,书房则是其中关键的转折地。
综而括之,齐白石的书房观主要体现出了他的天真与自然,就像他的书画观一样,妙在似与不似之间。书斋之名与境遇、情境、性情相契合,皆是其心境写照;书房之造境以天然外境为重,引山泉、建几榻、种瓜果花木、养鱼虾鸟禽等等,虽经雕琢,但也合乎自然法则,为情丝、为诗意、为画音……从外境入内境,齐白石更注重书房中所创作诗词画卷的空间转换:作品完成前私密空间中的文化修养与积淀,完成后交游空间中的友人品评与互动。而人与作品在书房空间的转换中形成了物的输入与输出,可谓是书房价值最大化的产出。
齐白石的书房文化观仅是众多文人书房中的一个缩影,具有部分的代表性。其实,书房文化包含的概念还有很多,禅茶、音韵、器物等等皆可与之关联,要想全面读懂书房文化,还需深入其境象。
(作者系《中国书法》杂志古代编辑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