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蛇”之物象喻以书法,在传统书论中比比皆是。汉崔瑗《草势》中有“若杜伯揵毒,看隙缘巇,腾蛇赴穴,头没尾垂”,汉蔡邕《篆势》中有“颓若黍稷之垂颖,蕴若虫蛇之棼缊”,晋卫恒《四体书势》中有“云委蛇而上布,星离离以舒光”。除王羲之以“死蛇”形容书体过长,唐李世民以“秋蛇”形容书法矫揉造作、盘曲僵硬外,其他“蛇”基本上以舒扬险厉、灵动万方、幽深绵渺、不可端倪等正面形象出现于书法典籍之中。
凸现“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之线条
书法由线条组成,线条是书法艺术之生命。这种线条灵动流转而不单一僵直、多维立体而不寒酸寡薄。线条的审美意味方面,首先,形质富饶、莫测神幻。行进有起笔、行笔、驻笔之分,速度有缓笔、速笔、疾笔之别,形态有正笔、侧笔、逆笔、转笔之异,墨色有枯墨、淡墨、浓墨之奇,因随便所适,诡谲瑰丽于此生焉。其次,动感飒爽、节律分明。线条叠置穿插、倚正相依、轴心变换等,都使之具有强烈动感,而这种动感带着如梦如幻的节奏,时刚时柔、时敛时舒、时轻时重,变化多端。节奏既有规律可循,没有规律则不成为节奏,又无预先与刻意可究,难以一语两言概而括之。第三,由性生发、与情共舞。线条凝聚书家丰富情思,轻拂徐振、缓按急挑,都出自书家内心情愫。
笔墨线条与“蛇”之行止神肖酷似、如出一辙。古语“蛇行鼠步”“蛇盘鬼附”“蛇蟠蚓结”,都在强调“蛇”行进趱锋峻趯、左牵右绕、游烟连云、蜿蜒成文,以此譬喻书法线条实可谓栩栩如生、恰到好处。唐张怀瓘在《书断》中说欧阳询“飞白冠绝,峻于古人,有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浓之势,风旋电激,掀举若神”。《唐人书评》中亦说欧阳询书“若草里惊蛇,云间电发,又如金刚瞋目,力士挥拳”,以此突出欧阳询书法线条骨气劲峭,于平正中见险绝,于规矩中现飘逸,于欹侧中持稳健,于紧凑中得疏朗,宋《宣和书谱》誉其书法为“翰墨之冠”,缘出此也。
凸现“新理异态、自然佚出”之意旨
书法是“自然而然”的艺术,效法自然、趋向自然,抛弃刻意求工的匠气,忘掉笔墨,以自然之心奏响笔墨自然之琴弦,一直是书法审美的意旨所在。这种“自然”所表述出来的创作取向,既是书家所特有的,也是特定社会艺术思潮、时代哲学思想和世界观的总体反映。所有的情景相适、心手相适、纸墨相适、神形相适,都在捕获书法自然之特性。
“蛇”形象在早期典籍中完全是一副无拘无束、顺适环境、自然而然的做派,《淮南子·俶真训》中说“是故至道无为,一龙一蛇,盈缩卷舒,与时变化”。“蛇”的生活状态随心所欲,眠醒、翻腾、欢快、恐惧、挣扎都给书家以无尽的暗示与启迪。以“蛇”的生活情态表现于书法、譬喻于书法,是再理想不过的选择。
“惊蛇”便是书论中使用的高频词汇之一,如梁萧衍在《草书状》中说“疾若惊蛇之失道,迟若渌水之徘徊”,唐韦续在《书诀墨薮》中说“作一牵如百岁枯藤,作一放纵如惊蛇入草”,宋陆游在《午晴试笔》中说“明窗揽笔聊挥洒,飒飒惊蛇又数行”。特别是宋赵宧光在《寒山帚谈》中说“逸少中岁进德,每作一衡如惊蛇之曲,此九四跃渊之龙,不可遂认作飞空夭矫之文也”,将王羲之书法自然意趣概括得神合志通、惟妙惟肖。体现在笔势上,可见王羲之骨力寓于柔媚之中,意蕴涵于阳刚之间,内恹笔势,尽显遒丽爽健和圆融冲和之气韵。体现在情态上,可见王羲之在惠风和畅中自如自娱,行笔无法而有法,从头至尾一气呵成,如天马行空般乐天自适。体现在境界上,可见王羲之萧散超脱、表里澄澈,不仅释放晋人那种难得的人性解放之美,同时升华自身对生活、对人生、对宇宙之深悟。
凸现“返虚入浑、积健为雄”之风韵
书法风韵和其他艺术一样,绰约多方,情态万种,最明显的就是具有雄浑阳刚与婉约阴柔之别。大凡具有雄浑阳刚之美的书法多笔酣墨饱、结构捭阖、气可扛鼎。诸如北魏碑刻,字体强劲、方整峻厉、古朴茁壮、任意挥洒,与南朝风流蕴藉大异其趣。北魏碑刻配之以高山大漠、疾风冰雪,风格强劲霸悍、刚烈浑厚,透出让人无法抗拒的雄浑之气,森森然如武库之戈戟,凛然而令人不可近亵。帖学上,雄浑阳刚风格亦为赏析者所折服赞美,诸如悲慨凌霄之《祭侄文稿》、急雨旋风之《古诗四帖》,皆雄风浩荡、慨当以慷,似黄钟大吕,端肃威武,似秋鹰扑食,冷气腾空。书家在浑茫苍劲的艺术氛围中,以惊蛇走虺之笔,将自己的心性、本性乃至潜意识尽兴倾诉流淌。
“蛇”在早期艺术审美中,多代表雄浑阳刚一面。古天神、英雄相貌多为人面蛇身,如伏羲、女娲、共工、相柳等。特别是中华始祖女娲,身上“蛇”的文化元素,显示着无穷无尽之力量,其熔炼五色石修补苍天,杀恶兽驱猛禽,立四极稳天柱,重整天地自然秩序。早期审美还认为“蛇”的野朔蛮雄更带有一种生命哲学情调和艺术意境之灵性,《庄子·应帝王篇》中说“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明显带有“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的艺术审美倾向。由虚入浑,体用不二,最后至于唐司空图《诗品二十四则·雄浑》中所说“返虚入浑,积健为雄”境界,后期演变为艺术追求之不二路径。
书法雄浑风韵、阳刚神采,与“蛇”禀赋何其相似乃尔。唐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中说:“翕若长鲸泼剌动海岛,欻若长蛇戎律透深草。回环缭绕相拘连,千变万化在眼前。”以此说明怀素草书之风韵,在健劲中透出狂放颠醉之气,在雄浑中颇具逍遥乐天之适。其笔法奔放不羁,如惊电激雷,倏忽万里,行文跌宕起伏,动静交错,满纸如云烟缭绕,“草书巅峰之篇”实乃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