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创作方面的各种倾向
现在,让我们来谈谈这十年来的文艺创作的情形。
前面已经指出,在抗战初期,文艺创作相当蓬勃,但其后不久,国民党反动派越来越反 动,作家的处境也越来越困难,文艺创作因而也就不可想像地受着多种多样的限制。抗战初
期有些作家虽然到过农村,然而由于作家没有经过改造,并未能真正和人民结合,而到了后 来,由于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就连接近群众的可能性也很少了;因为和大众生活隔离,所
以作品更失去了生气。反动派对于书报刊物的严格检查,又使得作家往往只能搁笔,而且作 家常常被迫过着颠沛流离的困苦生活,更难安心写作。同时,在反动统治下,作家之间的组
织不能健全,声气不能互通,又不易接受到正确的理论领导,因而造成了各自向前摸索的状 态。在这种种限制下,再加上作家本身在思想与创作方法上的一些问题,国统区文艺创作一
方面固然有成就,另一方面也不免表现出许多缺点来。这也是不必讳言的事实。
从基本上说,十年来国统区的文艺创作是有显著的成就的。如前所述,诗歌、戏剧、小说、漫画、木刻、歌咏、电影等等都曾在十年来的不同时期中发挥了战斗的作用。又在抗日战
争胜利前后几年间的民主运动激流中,文学方面曾涌现出一些新的作品,例如诗歌方面的马 凡陀的山歌,戏剧方面的《升官图》,小说方面的《虾球传》,或严正地分析了反动统治的
实质,或辛辣地讽刺了国民党官僚集团,或从城市市民现实生活的表现中激发了读者的不满、反抗与追求新的前途的情绪。这当然不是说,这些作品已经尽善尽美,没有缺点,但我们
所以提到它们作为例子,只是想借以指出一点,即它们在风格上一致地表现着一种新的倾向 ,那就是打破了五四传统形式的限制而力求向民族形式与大众化的方向发展。这种新的倾向
,一般说来,也正是国统区内的作家们所共同致力的方向,他们一方面根据群众对新文艺作 品的反映,一方面接受了解放区的作品的影响,就感觉到,根据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趣味
与嗜好而筑成的狭隘圈子如果不能打破,文艺创作是不可能去和更多的群众接触的。
又在抗日战争胜利前后,当民主运动、反美、反饥饿、反“戡乱”等等群众运动的浪潮 ,起伏于各大都市的时候,文艺青年们在这些伟大的斗争中所起的作用,也是不容忽视的。
这些非职业的文艺工作者,——有些甚至是临时的文艺工作者,——在群众运动中为了适应 斗争的要求,和群众的要求,临时编写了短篇报告、活报、街头剧、漫画、歌曲等等,既反
映了群众的热烈的斗争情绪,又鼓动和组织更多的群众加入斗争;而因为他们是参加斗争的 成员,他们生活在群众中,在斗争中,所以他们的临时急就的作品一般地都是有血有肉,立
场明确而坚定。这些非职业的“文艺青年”在群众运动中所产生的小型作品,是可以和前述群众运动中群众自发编写的小型作品对照媲美的。可惜限於篇幅,在这里不能多讲了。
现在,让我们回过来再看我们的文艺创作有些什么缺点;其中哪些是比较主要的。
我们经常看到有这样的情形:许多读者虽然津津有味地读了某些作品,但掩卷回索,却又惘然无所得;也有不少作品,虽然在读者中起了一些启导求进步的作用,但同时又无形中给了读者以低迴回感伤的情绪。这究竟是由於什么原故呢?一般说来,这是由于作品不能反映出当时社会中的主要矛盾与主要斗争。这是国统区文艺创作中产生各种缺点的基本根源。由于作者本人在不同程度上脱离了直接的革命斗争,就不能把握到,并正确地分析社会中的主要矛盾与主要斗争,因而作品中也就不免显得空疏,作家们用不同的方式来弥补这种空虚,就发生了各种不同的倾向。
有些作家因为不能反映出社会中的主要矛盾和主要斗争,就只能收集许多次要的社会生活现象,乃至许多与社会本质没有关联的社会生活现象。他们努力把所写的人物与现象写得细致,写得生动,并努力表现出革命的主题来,但终究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些黯淡无力的思想情绪。
还有一些作家,表面上和上述的倾向相反,他们为了使作品“有力”,就着重去描写人物的精神状态。然而不幸,他们所写的人物和斗争既未能反映出主要矛盾和主要斗争,而且又往往不能完全按照客观的真实而加以表现,甚至竟以作家的主观任意解释和说明客观的现实。他们以为作品中愈是显露着作者的强烈的主观,就愈能表现出主题的积极性,但事实上,脱离了社会中的主要矛盾与主要斗争,主题的积极性就无所依附。
也还有一些作家以人道主义的思想情绪来填塞他们的作品,他们有正义感,有同情心,他们局部地揭露了现实的黑暗,也表现了若干客观的真实,但是他们回避开了社会中的主要矛盾与主要斗争。他们认识世界的方法是经验主义的,他们的作品也多少流露着感伤的情绪。
以上这几种倾向都可以从进步的、革命的作家的作品中发现;这些作品在当时都曾起了不同程度的进步作用,不过既又含有上述那些倾向,也就不能不使作品的战斗性打了折扣。但此外还有一些更有害的倾向潜生在进步的文艺阵营内部,成为腐蚀我们的斗志的毒素。
一种是完全按照个人的趣味而采集些都市生活的小镜头,编成故事,既无主题的积极意义,亦无明确的内容。这种纯粹以趣味为中心的作品,显然是对小市民的趣味投降,而失去了以革命的精神去教育群众的基本立场。
还有一种倾向,一方面描写抗日战争,另一方面则故意避免暴露抗日阵营中的黑暗面,却用男女间的恋爱故事,穿插其间,企图以“抗战”吸引进步的读者,同时又以“恋爱”迎合落后的读者,达到了“左右逢源”之乐。像这样的抗战加恋爱的新式传奇,在作者本人既然没有忠于真理忠于人民的严肃的态度,结果他的作品自然不但庸俗而已,而且在客观上对于反动统治起了掩饰的作用。
最后的一种倾向是抵不住反动统治的低气压的压迫,经济生活的煎熬,又受着资本主义没落期的文艺思潮的影响,公然把头颓主义呈现在大众的面前,而且还要装出“纯文艺”的高贵的气派来骗取读者。
我们必须指出,这种种有害的倾向正是进步文艺的敌人有意散播到我们的阵营中来的。一个本来是进步的作家,受不住艰难环境的锻炼,堕入这种有害的倾向,哪怕只是一时的表现,也是值得惋惜的事。因此我们必须坦率地指出,让我们大家一起来警惕和抵制这种种有害的倾向。以上,为了叙述的便利,我们把各种倾向大致分类列弄举了出来,但其实有些倾向是互相错综并列,互相影响,有些甚至互相渗透的。而文艺创作上的倾向又是和文艺理论上的倾向相对应的。所以要分析这十年来的国统区的文艺创作,究明其间的关系,那真是千头万绪,还有待于今后的专门研讨;在这个短短的报告中,只能约略说出它的梗概罢了。
国统区的文艺创作何以不能反映出当时社会中的基本矛盾并且表现出种种偏向来呢?除了前面提到过的种种客观条件的限制,作家主观上的原因又是我们不能不提到的。国统区的进步作家们大多数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小资产阶级也属于被压迫阶级,所以有和劳动人民结合的可能,但另一方面,未经改造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生活思想各方面和劳动人民是有距离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观点使他们在艺术上倾心於欧美资产阶级文艺的传统,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观点也妨碍了他们全面而深入地认识历史的现实。在过去十年来,文艺作品的题材,取之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占压倒的多数,而对于知识分子的短处则常常表示维护,即使批判了,也还是表示爱惜和原谅。题材取自农民生活的,则常常仅止于描写生活的表面,未能深入核心,只从静态中去考察,回忆中去想像,而没有从现实斗争中去看农民。至于题材取之于工人生活的,那是更少了,十之八九,作品中出现的工人往往只是表面上穿着工人的服装,而其意识情绪,则仍然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同样由于未能克服自己的小资产阶级的思想观点,所以在这十年来每到政治形势逆转,政治的天空乌云密布的时候,作家在作品中所表现的情绪,也就低沉苦闷的调子多过于战斗的激情了。
反动的统治势力一方面竭力压制进步的革命的文艺,另一方面,也会努力运用文艺作为他们麻醉人民、欺骗人民的工具。反动文艺阵营的所谓“作家”们,在他们的作品中,或者把特务扮做英雄而公然歌颂,或者卖弄色情而煽扬颓风,他们的政治目的既然是人所一目了然的,也就从来没有能在广大读者群中抵消进步文艺所起的积极影响。但是同时,我们也不能不指出,反动文艺在国统区的城市中并不是毫无市场的。由于进步的、革命的文艺作品的基本读者仍限于小资产阶级的知识分子,就留下了很大的空隙给反动文艺做活动场所。带着浓厚的封建愚民主义气味的旧小说和有些无聊文人所写的神怪剑侠的作品,在反动统治势力下散播毒素于小市民层乃至一部分劳动人民中。反动势力还利用“连环图画”,以拙劣的图画绘种种反革命的题材廉价倾销以毒害儿童纯洁的心灵。此外,还有“第三种”作品,用的是新文艺的形式,表面上可以不接触政治问题,但所选择的题材都以小市民的落后趣味为标准,或布置一些恋爱场面的悲喜剧,或提出都市市民日常生活中一两点小小的矛盾而构成故事,或给小市民发泄一点生活上的小牢骚而决不致引起对现社会统治秩序的根本怀疑:这些作品是接受了欧美资本主义没落期的颓废主义的颓风,反映出殖民地一部分落后的知识分子的苦闷的情绪,迎合都市小市民既不满于现状,又耽於苟安而寻求刺激的心理。这三种因素就造成了这种作家,产生了这样的作品。对于这类的作品我们过去在文艺批评上,一向是加以无条件的轻视的。可是实际上,它不仅在一部分读者中起着麻醉作用,而且甚至悄悄地渗透到进步的文艺阵营。前面我们所提到的在进步阵营中的有害的倾向,不能不说是无形中受着他们的影响。为了防止进步的革命的文艺阵营内部发生恶疾,为了教育读者,今后,我们对于这种在西欧没落期的资产阶级文艺影响下的非工农大众立场的文艺作品,是必须加深警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