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德海在演奏中
琵琶于他,是心之往,情之寄,是梦之园,是魂之碑。他的创作,用一生写就,当可注解一生。
4月11日,春日若翳,刘德海,走了。
世人盛赞他为著名琵琶演奏家,因何著名?他参与创作并首演的《草原小姐妹》是中国音乐史上第一部琵琶和西洋管弦乐团的协奏曲,也是中国器乐与西方交响乐实现严肃专业音乐创作的开山之举,并以中美外交作为耀眼注脚。为他协奏和指挥的是享誉世界的波士顿交响乐团和小泽征尔,再听四十多年前的录音,仍会为他的技艺而折服,以炉火纯青、精湛绝伦形容之绝非文学渲染,而是恰如其分。四十多年过去了,经历了几代琵琶人的更迭努力,当前的琵琶专业演奏的最高水准几乎可及他当年的高度,而从技术、情感、舞台光彩等各方面比照,仍无人可出其右。因为,他已经将这段历史定格于完美。
如果说青年刘德海的独步天下是由时代加持,七十年的琵琶人生,始于天才、终于求索,则缔造了一个时代,一个人的时代。
印象中,除了《英雄们战胜了大渡河》和《狼牙山五壮士》 ,他弹的几乎都是自己的作品。无论是青年时期深入农村而对《浏阳河》 《远方的客人请你留下来》等这类当时的流行金曲进行改编,还是在代表国家执行出访任务时对《四方舞曲》 《划船曲》 《故乡的太阳》等这类亚非拉“第二国歌”进行移植都洋溢着鲜明的个性。而“新十三大套”是流派传统在他这个师傅眼中“不安分”的徒弟心头指间的开枝散叶,“人生篇”系列记载人到中年深沉的歌颂,“田园篇”“乡土风情篇”系列是他陶然天性和艺术童真的心驰神往,“宗教篇”系列是以爱和悲悯供奉的弦间礼赞, 《长生殿》 《昭陵六骏》则是以至文至武阐今人之怀古意绪。
他确可谓为作曲家,却少有作曲家如他这般不受委约、不拿稿费,一生只为一件乐器创作独奏。琵琶于他,是心之往,情之寄,是梦之园,是魂之碑。他的创作,用一生写就,当可注解一生。从习琴小儿,到青青子衿,无论如日中天,还是夕阳落花,也都能从他的音乐中弹出人生。不知他走时是匆忙还是从容,惟能想见他的书桌上、琵琶旁,定如平日一般,摊开有墨迹未干的新稿。
寸寸光阴的求索,得来他与琵琶心神交会的结晶。四弦方寸间弹尽了他的人生,也为琵琶弹出了不一样的命运。民乐人无不钦羡琵琶人有刘德海,琵琶人在感谢造化派刘德海来弹琵琶时,是否想过没有刘德海的琵琶今天会是怎样?琵琶的历史遗存本不薄,若能在这丰厚之上成就新的历史,一个人的几首新曲或几手新招或可激起浪花,一个群体几代人的才能汇聚或可形成高原,而一个人终其一生的天才、智慧、情感、信仰、清修,方能矗立丰碑。
巴托克为西方弦乐贡献的拨弦与其作品一同在历史上留痕,而刘德海为琵琶奉献的远不只是一个技法或一部作品:“反正弹”指法体系重构了琵琶右手技术运用思维;对左手的深挖和重用、对泛音和噪音音色的极致运用、对极限音域的着意开发是有意识的逆向思维的结果;“形式为内容服务、内容也可为形式服务”的理念之下,他为每一个技法的量身编写,则实现了技术和艺术的辩证。刘德海对琵琶演奏法的极致开拓和丰硕成果不仅是属于琵琶人的福报,也给了职业作曲家以极大的启发。朱践耳坦诚自己从他那里“偷师” ,更有作曲家称,在对乐器可能性和表现力的挖掘和拓展方面,刘德海就是中国琵琶的帕格尼尼。
在琵琶上的创新和发展是刘德海最为世人瞩目的成就,而在情感和人文上向传统的归返却是由他的音乐乡愁所系。 《草原小姐妹》的烂漫欢快, 《童年》中的“胎动”音型,《金色的梦》中的嬉闹追逐,《快乐的小和尚》的调皮娇憨,“乡土风情篇”的陀螺、滚铁圈、木鸭、杂耍人中的机智和有趣,均写出人之稚子的纯真。而《柳青娘》的清雅, 《长生殿》的持重大方, 《滴水观音》的母爱慈怀, 《白马驮经》的悲悯, 《喜庆罗汉》的豁达,则是他从民间、从昆曲、从宗教中向母语文化传统回溯,为自己,也为琵琶寻得的精神归途。
自居为“爬坡人”的刘德海,从不记挂世间给予他的盛大功名,一生行来,爱不释手是琵琶,魂牵梦萦是琵琶,喜乐是琵琶,愁闷还是琵琶。恰似他曲中的那匹白马,见过了繁盛,经历了风雪,不辞辛苦,踽踽独行,驼着的是与这个木头伙伴七十载的深重情意,留下的是世人可望而不可及的背影。随着“灯塔”升空化为“恒星” ,一个人的时代落幕了。刘德海身后,琵琶将何去何从?在新的时代到来之前,除了惆怅和叹息,所幸还有他的音乐,以及爬坡路上留下的足印,留给我,去怀想,去追随,去企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