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关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
近日,河南省南阳市医专附属第二医院28岁女医生张娟因不堪忍受患者家属的侮辱和高额索赔,在家中服下700粒“地高辛”欲自杀,幸经抢救治疗暂时脱离生命危险。医患关系如今已成为举国关注的热点话题,相关新闻时常见诸各类媒体。作为社会影响力巨大的影视作品,应通过怎样的途径表现当代医生的医德与医术,又应借助何种方式建构真实而正面的医患关系?本报借电视剧《心术》热播之际,特别关注医疗题材电视剧,希望能为我国医疗题材电视剧走向良性发展的道路提供一些借鉴。 ——编者
《心术》:带着消毒水味儿的话题剧
□ 杜萱
电视剧《心术》海报
美剧《实习医生格蕾》剧照
从《双面胶》到《蜗居》,女作家六六以其独到、犀利而又不乏诙谐的笔触描绘了现世爱情与婚姻中的种种,稍显聒噪的外壳之下是人性本质矛盾以及人与人之间复杂关系的深刻透析。近期热播的电视剧《心术》是六六涉足行业剧的首部作品,在题材上与其惯常涉猎的内容有较大区别。
自拍摄之初起,《心术》就打着“国内首部大型医疗剧”的旗号,并以“两王一后”(吴秀波、张嘉译、海清)的超强演员阵容吸引着观众的眼球。然而自开播以来,《心术》在对医学专业的把控上屡遭诟病,不少医务工作者跳出来直指剧情与现实不相符之处,如护士不应在工作时间佩戴发卡、耳钉、化浓妆,医生的白大褂不可能不系扣子等等。而那些对医学专业缺乏了解却深知看病之苦的普通观众,从患者的角度出发对电视剧中所反映出来的医患关系产生了更大的质疑。
六六在谈及创作《心术》的出发点时曾表示:“希望看完《心术》,医患关系能有所改善。”秉持着这一创作原则,在电视剧主人公的塑造上,六六倾向于将医生还原成有血有肉有趣的人,一改此前国内医疗电视剧相对严肃的整体基调。主人公霍思邈医生和特殊巡护美小护之间的插科打诨和“不是奸情胜似奸情”的暧昧关系成为《心术》的一大看点,其他医护人员在紧急医治时间之外所呈现出的相对轻松自然的状态对于观众来说亦是具有新鲜感的。神经外科的老大刘晨曦是医生,也因女儿的肾病身兼病患家属的身份;二师兄霍思邈成长于医学世家,却不被所谓的“世俗规矩”约束,干了不少出格的事;特殊巡护美小护是医院中八面玲珑的护士,却也是生活中恨嫁的大龄剩女;人物所具备的与传统医务工作者形象有所偏差的性格特征,年轻医生护士之间恋爱的展现等,都是对于主人公形象相对饱满丰富且多层面的塑造,这拉近了医生与患者之间的距离,将在以往医疗剧中被架于神坛之上的白衣天使塑造成拥有生活气息的普通人。与早期医疗剧《希波克拉底誓言》中对好医生、坏医生和好坏参半医生的象征性塑造方法相比,《心术》无疑是更贴近现实的艺术作品。
不可否认的是,《心术》的创作更多的从医院一方的角度出发,几大主角不是医生就是护士,唯一相对重要的非医护人员角色则是类似于花瓶的形象——霍思邈追求的VIP病房家属女演员黄菁菁。霍思邈与黄菁菁之间发生的剧情在很大程度上与医患关系相去甚远,而更多呈现的是两个普通人之间的恋爱。不难看出,《心术》阐述故事的角度和在行为、心理活动上的着墨使其不可避免地将天平倾向了医人者,而不是被医者。在救助“钢丝男”等相关剧情中,医生护士们所表现出的善良、责任心以及高尚的职业道德将他们的艺术形象加以美化,却又不至于神化,然而塑造出的是观众普遍反映很少在生活中见过的医生形象。六六在创作的把握上采取了小事放松、大事紧抓的原则,使得主要医务工作人员的形象在人格和医德屹立不倒的前提下,瑕疵偶现,但终归瑕不掩瑜。
作为一部讲述“医院那些事儿”的电视剧,《心术》并没有一条鲜明的故事主线贯穿始终,而是以医院这个场景作为电视剧的主线。与美国医疗题材电视剧《实习医生格蕾》等不同,《心术》中血淋淋的一线场面相对较少,节奏也没有美剧紧张,医治的过程、医术的高超与否成为“心术”这个主题之下相对次之的层面。在剧情的进展中,对于医德的探讨频现,其中也不乏相反的意见。如美小护曾表达过自己品德再高尚,患者也不会选自己而不选医术高超但稍显玩世不恭的霍思邈。然而稍后的剧情中便涉及到医学博士宗小满责任心缺失,将手术后的病人晾在楼道里,自己却沉浸在手机游戏中玩得不亦乐乎。
当然对于绝大多数的观众来说,《心术》还是一部不折不扣的电视剧,而绝非医院常识及从业人员科普片。单纯从戏的角度看,《心术》中除极个别的病例之外(如“钢丝男”),极具特色并着墨较多的病例呈现并不多。这种点到为止的罗列式呈现,导致我们鲜少看到“患”一方面相对出彩的戏。医患表达的相对失衡使得观众在收看医疗剧时的期待难以被充分满足。总的看来,医院只是一个载体,一个承载着霍思邈、美小护、刘晨曦等各色人等的环境,医务工作者的身份只是他们的一个侧面。从这个角度来讲,《心术》或许难以称之为一部纯粹的医疗剧,它只是一部带着消毒水味儿但在本质上与《双面胶》《蜗居》无异的话题性电视剧。换言之,医疗行业并非是成就《心术》这部作品的基底,毋宁说是创作者携带着她所创作的人物选择了医院这个环境作为一切故事的发生地,并由此延伸出对仁心仁术的探讨。不过,这部创作上还是有不少成绩的电视剧的确再一次引发了公众对医疗领域及医疗剧的关注,功不可没。
中外医疗剧中的人生百态
□ 莫智菲
医疗剧,顾名思义,通常是指围绕某家医院讲述有关医疗救治的故事,其中往往会夹杂医务工作者的私人生活和感情纠葛。据了解,2011年我国电视剧产量超过1.5万集,但在如此大的产量中,反应医患关系的电视剧却非常稀缺。由于我国医疗体制的特殊性,人们对医院、医生存在很多误解,因为此类题材成为“鸡肋”。放眼国际,各国医疗题材的电视剧作品各有千秋,有许多值得我国影视创作者学习和借鉴的地方。
就主题而言,我国医疗题材电视剧主要是反映良好医患关系、表现崇高思想道德、传递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例如,被称为“中国版《实习医生格蕾》”的电视剧《感动生命》以燕达国际医院心胸外科几位医生的医疗工作和生活经历为主线,将11个故事串联在一起,突出表现“白色战场”上的道德选择和人性升华。剧中的医生都是有着崇高的使命感和责任感,舍小我为大我,尊重生命、关爱生命、善待生命、救死扶伤,通过主人公对生命的尊重,实现由钻研医术到完善医德的升华。
相比之下,美国的《急诊室的故事》《豪斯医生》《实习医生格蕾》则更加突出对人性的探讨和对折射出的社会问题的反思,例如,《急诊室的故事》将人性的美与丑、善与恶在急诊室被剥得一丝不挂,但即便是对人性进行无情的批判与揭露之时,最终也总是能够表现出对人和生命的尊重与热爱。而日本的《白色巨塔》则将人性的善恶等问题挖掘得更为深入,剧中设置一正一反两个主要人物——财前和里见,一个技术精良却不择手段,一个悲天悯人救死扶伤。
我国医疗题材电视剧偏重于宏大叙事,医生在追求职业精神和坚守道德底线的同时经受着现实的考验;而美国则是偏重从人物入手,侧重人物内心和个体塑造,《豪斯医生》就是塑造了一位脾气古怪却医术精湛的医生,他不穿白大褂,而是一身牛仔裤休闲打扮,态度无礼,表情凶恶,拄着一根藤棍。他甚至竭力避免和病人说话,并认为病人自己所说的病因都是胡扯。
从剧作上而言,医疗题材电视剧大多是塑造“群像式”人物,出场人物较多,我国医疗电视剧剧中会有几个主要人物,几条清晰的人物线索和人物关系,每集出现一个戏剧矛盾,冲突解决又会出现下一个矛盾,这个矛盾是由每个故事中各式各样病例和医患的矛盾组成。其中会夹杂关于成长、爱情、友情、亲情的关键词,例如,香港的《妙手仁心》系列、台湾的《白色巨塔》中爱情这一元素分量极重。在美国,医疗剧的体裁类型十分丰富。为了能更好地吸引到观众,美国医疗剧集发展出了许多独特的剧情路线,将医疗剧与传统的爱情剧、温情剧甚至是破案剧和情景喜剧结合起来。例如,《豪斯医生》就是将破案与医疗结合到了一起,通过休·劳瑞饰演的医生格里高利·豪斯的诊断来对事件真相进行抽丝剥茧的分析。台湾版的《白色巨塔》完全可以说是医疗题材+偶像剧,《实习医生格蕾》更是把人物线发展得错综复杂。
医疗题材电视剧之所以能受到观众热捧,原因之一就是它折射了社会中真实存在的医患矛盾,结合当下的医疗状况,观众从剧情中得到许多共鸣和反思,例如《医者仁心》《感动生命》《心术》中收红包、医院黑幕等都有涉及。医疗题材电视剧除了现实感强以外,还要遵从“双P模式”即Professional+Personal(专业化与个性化),这一模式由《急诊室的故事》开创,其价值不仅仅在于最大程度的写实,还由于作者本人有当实习医生的亲身经历,所以剧情中有着准确的医学知识,更甚者具有科教意义。在美国,由于所有的医疗剧在进行手术场景拍摄前,都必须经过美国相关的医疗机构的审核和培训,所以在美剧中出现的部分医疗场景,虽然略显血腥,但真实性很有保证。此外,美剧的编剧团队都有相关专业背景。例如播出8年的《豪斯医生》,编剧至少使150种怪病让观众熟知。在编剧团背后,还有着以专业医师队伍为核心的智囊团,为每一个案例提供科学支持。美国《时代周刊》曾以《实习医生格蕾》等医疗剧为例进行民意调查称,电视剧有时可充当教育角色。此外调查显示,《急诊室的故事》普及了公众的健康知识。而就获取健康信息而言,观众很多时候更愿意在剧情中接受教育,而非直接式说教。
诚然,我国医疗题材电视剧发展不如外国相关题材发展成熟,一部医疗电视剧也并不能解决医患紧张的矛盾,然而一部有诚意的作品则可以直击现实、贴近生活、关注民生从而引发观众共鸣,具有正面积极的社会引导作用,便值得鼓励。
[专家观点]
医疗剧的核心在于生与死的命题
——访上海交大电影电视系副教授、编剧邵奇
□ 记者 吴月玲
邵奇在几年前就开始动手写一部喜剧类型的医疗题材电视剧,他谈起自己写这部剧的缘起,是拍一部伽马刀的广告时接触了医生,听到了许多有意趣的案例,于是就动了这个念头。作为一位电视剧生产一线的创作者,加上院校研究者的身份,让邵奇对医疗题材电视剧的认识既感性又理性。
记者:近期出现了不少医疗剧,但写得好的不是特别多。
邵奇:医疗剧在当下中国的情况下操作起来是非常困难的。现实的矛盾和冲突太尖锐了,这对文艺创作来讲,不是一件好事。如实地反映现实,满足观众的宣泄心理,这样是急功近利的,起到的只是新闻报道的作用。文艺创作应该反映现实,但也要有一定的距离。可如果剧作和现实有一定距离,加入作者的想象并按照艺术创作规律行事,观众又会觉得不真。因为,一旦与自己所见医院和新闻报道共同营造的医院景象不同,观众就会觉得虚假。其中的实与虚很难把握。
记者:您认为国内医疗题材电视剧中哪部比较成功?
邵奇:在电视剧《医者仁心》之前,中国医疗剧基本都回避了现实中的尖锐矛盾。像由陈建斌主演的《最后诊断》是按心理悬疑剧的类型来制作的,由医生之间的妒忌产生的犯罪,其阴谋一步一步大白于天下。《柳叶刀》也是如此,医患矛盾没有作为一个主要点来写。
《医者仁心》既不回避矛盾,又全景式地展现了医院的状态,把握好了矛盾点。《医者仁心》把体制造成的困境展现出来,并刻画了在这种困境中医生的状态。《医者仁心》写的是困境下的人,写的是人,制服下的人,而不是制服。我觉得这是很好的着眼点。它展示了每个医生因不同身份个性在这个困境下的不同表现,于是有了钟立行、有了伍副院长。该剧对伍副院长不是完全批判,因为他遇到的问题是个人无法解决的,他只有和稀泥、掩饰。作者把矛盾冲突建立在生与死的基础上拷问人的灵魂,这也是上升到艺术和哲学的高度了。这就冲破了行业剧的局限。《医者仁心》的不足,是赋予钟立行这个人物有太浓的理想色彩,表达了编导者的愿望,也是患者的愿望。
记者:近期在四大卫视播出的《心术》就以医患矛盾为整个剧的着眼点,导致有观众认为《心术》完全是为医院和医生辩解。您怎么看《心术》的剧情建构?
邵奇:目前《心术》看下来就是一个由海清饰演的小护士支撑着整个电视剧。观众看完《心术》会觉得你是在为医生说话。我到医院体验生活,发现有的医生道德高尚得令你难以置信,但在目前的环境下,不能老写在医患矛盾中到底谁对谁错,要写出大家共同面对的问题。例如《心术》里写了一个高干病人,她面对要不要做一个摘除脑瘤手术时做出了选择,剧情的矛盾点在开不开刀上。而现实生活却复杂得多。我去医院采访时,了解到很多医生创新性的手术方法是在手术台上灵感一现产生的。当然,这种新的手术方法采用不采用,医生本人也是要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的,采用新的方法,一旦出问题,医生要担很大的风险。他们告诉过我一个真实的案例,肠道出现漏洞时,一般的方法是把漏洞的地方剪掉,然后再把肠子接起来,但是这样消化道会变短,影响病人的消化功能。医生有一天突然想到,能不能把这个洞用伞状物补上。这样的创新是需要医生从伦理、智慧、道德各方面来考量的。从方法到实施到病患身上,其实充满了戏剧矛盾点。
生与死,对人和医生来说是很重要的命题,其实可以有很丰富的戏剧冲突。例如医生在处理疑难病症时,哪怕是再资深的专家,都不会手到擒来。医生的个性不同,身体状态不同,虽然西医是规范化的,但是突发事件来临时,不同医生怎样去面对和处理,对病患的矛盾、误解怎么去解决也是各不相同的。医学很复杂,生命的探究本身就很难。人类面对这样一个共同的问题,怎么去克服,怎样团结,怎样携手?《心术》把病放在一边,本末倒置了,看这样的剧很不满足,也缺乏医疗行业的魅力。
记者:医患矛盾是中国特色吗?
邵奇:在美国,新闻报道和影视作品都不写医患矛盾。是他们那没有医疗事故吗?我有一组2011年的数据,美国死于车祸人数是4.2万,死于医疗事故的是9万。为什么他们没有去渲染这个问题?他们有一个原则,只要不是医生由于经济原因或不负责导致的事故,都不会去渲染。但是他们对医生的要求又非常严,如果出了事故,负责的医生可能就会上行业的黑名单,永远上不了手术台了。在美国,要成为一个医生,要经过漫长而艰苦的过程。他们得到博士学位后,还要考取行医执照,他们对这个行业都是非常认真和尊重的。他们的机制能保证在体制内最大程度地避免医患矛盾。美国的新闻媒体对医疗界的批判则抱着十分谨慎的态度,他们认为,医院和医生是拯救人生命的最后一道闸门,不尊重医院和医生,生命就会失去依托。
中国是一个特例,我们的体制、我们的投入导致一些医生的收入通过不道德的方式获取。不道德行为是很难让人谅解的,像多开药,没必要上支架给上支架。那么患者会觉得自己是个商品,而不是一个生命来被对待,患者心理就会出现变化。新闻媒体又在这一方面极力渲染。而电视剧为了收视率还把医患矛盾作为主要表现对象,我认为这就不对了。
记者:医疗剧还有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往往会有“海归”以外来者的身份插入到当地医院的日常工作中,他往往比本地的医生医术高明、道德高尚。这样的人物设置是不是有点偏颇?
邵奇:我相信我们的“土鳖”不会比“海归”差多少。凤凰卫视女主持人刘海若在英国已经被医生判了“脑死亡”,经北京宣武医院手术后苏醒,主刀大夫是凌峰,他被誉为脑外科神医。《心术》好在没有这样的人物设置,但《心术》把术的问题降到很随便的程度,医生和护士在手术室聊天,给人感觉很不严谨。我去采访医院时发现,现在的医院手术室里医生和护士确实聊天,但这只在常规的小手术中出现。在重大手术或碰到疑难问题时,各科室的人员都如临战一般,一扫平日的稀松状态。《心术》光强调仁心了,没有术的感觉了。
在老百姓怀疑医生的道德时,如果电视剧里展现的医生医术还不高明的话,那么医生的形象就彻底完了。
记者:从《心术》故事的讲述来看,编剧六六是希望用这部电视剧打消病人对医生的不信任,试图解决医患矛盾。这对于一部电视剧来说,是不是一个太重的责任?
邵奇:医患矛盾不是医疗的中心,医学才是。电视剧包括所有的艺术不是解决问题,也不是调和问题,而是反映问题并给人一种思索。现在有点超负荷了。
观众希望在电视剧里得到宣泄,看到医生是怎么坑病人的,然后罪有应得,或是得到一些经验,避免到医院看病时被医生坑。医生希望大家看电视剧时知道医生很难,有很多不得已。对医患矛盾双方,电视剧不能用简单的对与错、是与非来看待。
(编辑:孙育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