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俯瞰四川省洪雅县花溪镇花溪河两岸的田园。
四川省,洪雅县,瓦屋山。这个省,风物卓尔不群,乃我故土;这个县,名实相得益彰,华夏头牌;这座山,形貌天造地设,世界亚军。读罢这几句,会有人哑然失笑:“不就广告嘛。”我不计较,因世间人才太多,只想将一个实情,说与洞察纤毫的智者。先挂号,后打卡,此山施行预约观光。换言之,瓦屋山只做接待,不做广告。
一位朋友,每临酷暑,便弃家进山。落脚之处,总是固定的那爿客栈。与老板全家,早就彼此当作亲人。临界“醉氧”的一个来月,朋友白日着长袖,阡陌漫步;夜来拥薄被,床榻读书。如此“夏令营”,已逍遥10年左右。
朋友是位诗人,性情沉静,笔风婉约。平日里诗兴阑珊,一旦身旁山环水绕,便难以自持,天天有诗。构思一律雅致,含着诗外见识,又字面素朴,句句写真:高峡平湖,碧波扁舟;山岚漫漫,炊烟袅袅;牧童戏水,村姑对歌……似乎少有山高水险,她喜欢天地无恙。
突然某日,朋友电话申请:“当会继续写诗,但不再琐碎求教。师已年高,给你发诗,等于‘罚’你。咱们止于聊天可否?”我向来从善如流,焉有不允之理:“闲聊当然妙哉。”
朋友的诗行,有一种出尘不染的好;朋友的聊天,有一种天地清明的好。她口中的主角,多为当地山民。青色衣裳,青色头帕,是青衣羌藏的后人,栖身于百年岁月的老屋,守护着千年祖宗的陵墓。漫山遍野,都有古趣,都有新爱,都有禅意,都有醒悟,都有谈古说今的由头。不少慈眉善目的老者,家存文房四宝,遇上红白喜事,便由他们来铺排现实的悲欢。许多稚气未脱的学童,引同乡苏轼为荣,对先贤的“瓦屋寒堆春后雪,峨眉翠扫雨余天”,既能朗朗吟诵,亦可侃侃解读。山民们白日种树、铺路、务农,劳作已无厌烦;黄昏聚拢院坝,藏歌羌舞,玩耍尽是快乐。朋友知我嘴馋,又常将田畴的鲜菜,湖里的活鱼,山间的新笋,说给我听,让人垂涎欲滴,只怨对方有欠厚道。
在四川省洪雅县瓦屋山森林公园里的观景台上,几位游客准备拍照留念。?
忽一日,又与朋友聊天。她好像走过一条青石古道,刚从野外进家,话里添了好些借物言情。我忽地有所领悟。她写诗也罢,说事也罢,其实都有一片内心的背景。无论委婉,或是直露,那其实就叫“诗意”与“乡愁”。我便脱口相告,并叹服这种心灵浮云,终究属于新颖的时髦。恰是最后一句“调侃”,让朋友认真起来:“两个好词,今已又滥又俗。但在我心头,却始终可人,甚而贵气。又唯有身居这片山中,货真价实的诗意、乡愁,能将人严严包裹。”朋友接下来的话,衬托出我的健忘:“老师,八九十年之前的作家,早将思乡情愫,抒写得见仁见义。鲁迅、郭沫若、郁达夫、沈从文、茅盾……个个文坛翘楚,哪位不是故乡的赤子?”朋友又说,自己不敢与先哲相比,顶多追随而已。坦言十数载一趟趟进山,已非单单躲夏,确乎就是一种痴迷的念想和牵绊。
去年春末,不负多年“熏陶”,我专程进山。触目所望,无不惊艳,可但凡值得渲染的“重头戏”,朋友平日交谈,竟无只言片语。下得车来,天际白云中,一座巍然的平台,是我平生初见的磅礴,后听介绍,面积达10平方公里之阔。地理概念中,此种峻岭平地,称为“桌山”。寻觅寰宇,瓦屋桌山规模仅次于南美洲罗赖马山。但论形貌的完整、植被的丰盈、人文的悠久,又远超罗赖马。
待与朋友见面落座,便将纳闷问她:“山水奇妙,天涯海角难找,可你为何始终金口难开?”对方开心一笑:“山在这里,水在这里,你若不来,我说也没用;你果真来了,也就不消说了。”我不较真,想想人家亦有道理,于是岔开话题。

游客行走在银装素裹的瓦屋山中。隆冬时节,位于四川省洪雅县的瓦屋山被冰雪覆盖,成为南国冰雪休闲旅游的好去处。
山居数日,不见烟雾团团的名寺古刹,没有心事重重的善男信女。山林的静寂,瀑布的激荡,羌人的豪爽,柴灶的快活,处处投缘,全是惊异与窃喜。新结识洪雅摄影家何姐与栗妹,二位透明舒心,用照片,兼“口述”,让我晓得好多事。比方,各地的人,为何来上山,为何要夜宿,为何常常意犹未尽恳请延期离去。似乎他们与我朋友,是今生的知音,素心相连,在这方福地洞天,沉迷于种种古韵、种种遗风、种种感怀。但可惜,延宕行程,多属临时起意,旅舍往往爱莫能助。虽有憾意,客人依旧快活下山,只是添了话题,各抒己见,推敲何时再来。
刊于2020年5月24日解放日报朝花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