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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读 | 妈妈的鹅蛋

时间:2020年08月11日 来源:中国副刊公众号 作者:于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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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书柜里有一个透明的玻璃盒,里面摆放着妈妈给我的鹅蛋。

  1972年9月的一天,我收到妈妈的来信,从信中得知妈妈准备国庆节放假期间来北京看望我,从此我激动的心情就再也难以平静,天天翘首以待。

  因为在这两年前,我考入了中国解放军军乐团的学员队。沉重的绿皮火车把不满15岁的我带到了北京,迎接我的是陌生的院子、陌生的小伙伴……就像突然间来到梦幻般的世界里,让我既兴奋好奇,又感到寂寞孤独。

  最难熬是新兵生活:下部队锻炼3个多月,不分昼夜都有严格苛刻的军事训练,最恐怖的是要在寒风凛冽的深夜里,独自持枪在大山深处站岗,我的小战友们因此留下了许多让老兵耻笑的话题;赴山西“五七干校”锻炼两个多月,天天都是搬砖、运土、盖房等超越负荷的体力劳动,我因保护满是血泡的手指而戴了两天的手套,还曾经被班务会上批判为“小资产阶级思想”并做出“深刻检查”;还有雷打不动、教条主义的“天天读”(政治学习)和我当时几乎一窍不通的专业学习和训练。

  在那些日子里我特别强烈地怀念入伍前曾经熟悉的一切:放学了可以与同学结伴打闹着回家,在家里可以有爸爸妈妈和亲人们的关心和疼爱,节假日可以串亲戚、与弟弟妹妹一起玩耍……说实话,在当新兵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有哭的冲动。

  入伍两年了,我长大了不少,也开始慢慢地习惯了我周围的一切,可挥之不去的依然还是寂寞和孤独!特别是节假日的时候,看到那些战友外出看望亲朋好友,我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因为我在北京没有一个亲人和熟悉的朋友,只能自己待在宿舍里洗洗衣服、写写家信,此时我就会特别地想家,当然最想的就是我亲爱的妈妈。

 

  儿行千里路,母亲心相随。1972年的国庆节那天,我终于在北京火车站接到了日夜想念的妈妈,我抚摸着妈妈的手,也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泪花。妈妈的大提兜里装满了我爱吃的食物:有皮薄酥脆、清香蜜甜的高密大蜜枣,有韧而不硬、十里闻香的高密石磨火烧,有肥而不腻、烂而不散的高密烧鸡……当然还有妈妈肯定不会忘记带的、我特别喜爱的咸蛋!

  我天生就特别喜欢吃蛋,不管是鸡蛋、鸭蛋还是鹅蛋,当然我最喜欢吃的还是腌制的咸蛋,它柔嫩细腻的蛋白虽略显寡味但却十分鲜美,再配上一个馒头和一碗白粥,立刻就会觉得米面的香味有了层次感,最令我馋涎欲滴的是那金灿灿流着红油的蛋黄,吃起来有沙沙的口感,那香醇丰厚的美味更是夺人心魂、回味无穷!

  妈妈到京的那天晚上,我约来了几位要好的小伙伴们一起分享着妈妈带给我的美食,大家有说有笑,吃得津津有味……但我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没舍得把咸蛋拿出来,我吝啬地把它们全部留给了自己。

  又能和妈妈在一起过节,我不再寂寞和孤独。几天的假期我陪妈妈游公园看名胜,每一刻都过得很充实,感到无比幸福,仿佛又回到温暖的童年。

 

  可是快乐时光总是短暂的,妈妈就要离开北京回去上班了。妈妈提前给了我一个约定:分别时不许哭,“穿着军装就是大人了,不要让人家笑话!”可是在车站的站台上与妈妈挥手说再见时,想到又要很长时间看不到最疼爱我的妈妈了,想到自己又要继续忍受寂寞和孤独了,我还是伤心地哭了,妈妈在缓缓启动的列车上也忍不住抽泣起来,她强装笑容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妈妈带给我的那包咸蛋里有鸭蛋也有鹅蛋,总共有十几枚之多。妈妈离京后,我开始隔一天取一枚咸蛋带到食堂吃早餐时享用,我希望有咸蛋吃的美妙日子多延长一些。那些咸蛋中有一枚个头最大的鹅蛋,它不仅外表细腻光滑,而且富态丰盈,我盘算着要把它留到最后再吃。一个多月的时间过去了,这枚留到了最后的鹅蛋我几次拿起来又放下,捧在手中左看右看还是舍不得吃。

  12月初的一天,我又一次捧起了这枚鹅蛋,睹物思人,突然间我眼前好像浮现出了妈妈慈祥和蔼的笑容,许多往事不断地涌上心头:

  我从小就不喜欢吃肉,特别是天生抗拒吃肥肉。记得一次吃午饭,爸爸很不高兴地批评我的“熊毛病”,威逼我吃下了手指甲大的一块肥肉,没有想到瞬间我就呕吐了起来,吓得爸爸妈妈惊慌失措,平日温和忍让的妈妈竟一反常态狠狠斥责了威严的爸爸;1960年自然灾害时,国民生活极度困难,几乎家家都饿肚子,为了能让我们孩子们多吃点粮食,妈妈一直在吃野菜、树叶,导致全身浮肿落下终身病根;“文革”中父亲工资冻结,家庭生活十分拮据,全家8口人(包括姥爷姥姥)仅靠妈妈38元的工资支撑,妈妈居然舍得用两元钱买了一支最昂贵的的竹笛来满足我学吹歌的要求;炎热的深夜我连续不断地要为“走资派”的爸爸抄写“检讨书”,因为“造反派”认为爸爸写的字不标准,妈妈始终陪伴着我,一把大蒲扇为我驱蚊扇凉;有一次我独自留守在家,玩耍时不小心被马车辕干砸在胸口上昏死过去,多亏食堂的师傅伯伯及时发现后抱我到卫生院抢救,第二天妈妈回家后搂着我哭成了泪人……

 

  我又想象着妈妈来北京前为我准备这些食物的过程:她肯定是早早就把要带给我的东西用笔记录在一张张纸上,再一点点地去逐个落实。我爱吃的这些咸蛋,一定是妈妈特别精心挑选出来的:要最新鲜的蛋、要咸淡适中的蛋、要油头最好的蛋、要个头最大的蛋,妈妈在认真准备着,她那慈爱的心里肯定也装满了幸福……

  想到这些我猛然醒悟:这枚鹅蛋绝对不能再吃了!我应该把它好好保留下来,它是我千里之外可以直接感触妈妈爱的物件啊!在这枚鹅蛋的身上留存着妈妈抚摸过的手迹,留存着妈妈传递过的温度,留存着妈妈身上散发出的味道,更留存着妈妈对儿子倾注的深情!

  我立即找来了红色铅笔,郑重地在洁白的蛋壳上记下了日期,我又跑到营区的小卖部买来了一条崭新的毛巾,我小心翼翼地用毛巾把这枚鹅蛋包好,最后颇有仪式感地把它收藏在我桌子的抽屉里。从此之后我就有了妈妈陪伴着我的感觉,再也不觉得寂寞和孤独了,每当想念妈妈的时候,我都会打开抽屉看一看这枚鹅蛋。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时间匆匆像阵风,当年那个风华正茂、刚刚踏入社会的少年,如今也已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离开工作岗位的退休干部。

  妈妈送我的鹅蛋现在早已经自然风干,48年的岁月让雪白的鹅蛋变成了灰白色,它的外壳虽然还是保护得完好无损,但也已开始出现了少量的斑点和粉末,当年我用红色铅笔记录下的日期也已模糊地若隐若现。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枚鹅蛋对我更显得弥足珍贵!它已不再是概念意义上的鹅蛋——它的味道变成了我永久的回味,它的记忆也镌刻上了儿子对妈妈的深情挚爱,它的内涵价值与日俱增,它的意义在不断升华!现在这枚鹅蛋无疑是我家爱不忍释、奉为至宝的物件!

  7月8日是妈妈的忌日,亲爱的妈妈离开我已经整整24年了。望着家中书柜上的这枚鹅蛋,一股热流又涌上心头,痛心的回忆中还有些许想念妈妈的幸福。泪一滴,爱十分,妈妈永远活在我心中、永远陪伴在我身旁。

  (作者于海系第十一、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中国人民解放军军乐团原团长、音乐总监)

 

  (本文发表于2020年7月11日人民政协报6版)

(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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