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由新余日报选送
从新余城区顺着袁河流向,往下约莫十华里的地方,有一处格外宽阔的水面,两岸是高高筑起的堤坝,呈斜坡状,岸北有一个村落,规模不大,只有不到五百人,这便是我的故乡。我的祖祖辈辈曾在这里繁衍生息,他们盖起了茅屋,开垦了荒地,疏通了沟渠,一代代人像一季季稻子一样生长着,消逝着。1990年秋天,我在一间祖上遗留下来的老宅子里,发出了来到世间的第一声啼哭,并在村里长到了十八岁。故乡的山水养育了我的肉体,滋养了我的灵魂,让我的骨子里继承了一个农民的秉性。
我的家族记忆最远可上溯四代,代代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们熟悉各样的农活,春天该种什么,夏天了该打什么农药,施什么化肥;秋天有多少收成,这收成要分配到一年四季、一日三餐;冬天地里该种油菜榨油呢还是种红花草沤肥,一件件事都记在心头。我从很小的年纪就跟随父母下地,虽然动作慢,力气也小,但仍是不可缺席的。于是,母亲种菜,我去担水,在一旁用勺子浇灌;农忙收割时,父亲也递了镰刀给我。年纪再大些,我又学会了插秧、给苦瓜搭棚、给棉花剪枝……如果不出意外,我会像我的祖祖辈辈一样,过上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生活,在袁河北岸的一片天地里躬耕一生,死后葬在山坡的一侧,坟上野草丛生,鼠兔乱窜。
古语有言:山住神仙,水潜蛟龙。我的故乡就是这样一个有山有水的地方。山是一个小坡,面积有一百多亩,山上种满了果树,树下生长着各色小花,山的一侧埋葬着我的祖先。每年清明和冬至,上山扫墓的队伍里一定有我的身影。水是有灵性的,除了袁河浩浩荡荡向东而去以外,村子的南面有一条小溪,这小溪是袁惠渠的一个支流,自西向东贯穿村子而过,像一条丝带缠绕着。流经村子的地方,每隔几十米或百米就有一处石阶,每年丰水季节,母亲和村里的妇女一起在石阶上洗衣淘米,谈些家长里短。我和村里的小伙伴就是在这条溪里学会了游泳,后来又游到了袁惠渠,并一直游进了袁河,像我们的人生一样渐次开阔。在村子北面,与浙赣铁路之间,是村里的林地,崖下有两个很大的湖泊紧挨在一起,中间有一条小道,湖泊就像人的两个肾脏分置两旁,我至今没有在乡下见过这样大的湖泊。每到夏天,湖里的荷花盛开,山上的桃树李子树也结满了果实,我们一群孩子牵了自家的牛,在湖边的草地里放养,孩子们就聚在一起做各种游戏。一整个下午在树林间玩耍,又在荷花丛中嬉戏,像一群自由自在的小鸭子,玩得饥了去偷摘果子吃,渴了就喝山脚下的泉水,那泉水又甘又甜,沁人心脾。
就是在这样一个山水秀美的地方,几百年来,村人过的是食不果腹、饥寒交迫的苦难日子,一代代人靠着难以想象的毅力顽强地生存着。在我出生以后,村子里的房屋大多还是以土砖和木质材料为主,乡民穿的是一身土布衣服,吃的是红薯稀饭,跟一两个世纪以前似乎看不出变化,时间在几代人的身上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到了我入了学堂以后,才有零星的砖楼兴建。那时的日子匆忙而又踏实,几乎每隔几天就有人在清晨里燃放鞭炮,噼里啪啦的响声惊醒了睡梦中的人。天亮了四处转转,准能看到谁家又请了帮工,正热火朝天地挖墙脚,打地基。破败的瓦房在消失,一幢幢砖楼拔地而起,村庄面貌焕然一新。一股新风从袁河水面吹来,昭示了一个时代的变幻。
我是憎恨过故乡的山山水水。那可恶的山坡,在我七岁那年埋葬了我挚爱的祖父。多年以前,村子右面一口池塘里的水草,缠住了我大姑年幼的身体。我长大了,它又强加给我繁重的体力劳动,使我留下了多少汗水,暴晒了多少日头,一年年地望不到尽头。有一年暑假,早稻收割了忙着栽晚稻,正下着大雨,为了赶雨水的时间,我们一家三口冒雨在秧田里拔秧,雨水像钉子一样击打我的脸和背,让我的皮肤生疼。我是哭了,为这疲倦的身躯和永无止境的劳动,眼泪夹着雨水流进了嘴里,又苦又咸,也是在这一刻,我发了毒誓要逃离这污泥满地的秧田,逃离故乡这一片穷山恶水。母亲说,那就努力读书吧,考不上大学,你打算哭一辈子吗?农民心中一个根深蒂固的观念是当农民实在太苦了,但又对现实无可奈何,只希望下一代可以改变命运,不再继续当农民。
新世纪头十年过去了,彼时的故乡虽已是家家户户“楼上楼下电视电话”,但它已走到了历史的岔路口。经济开发区成立以来,故乡的面貌再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先是田地一片片被征用,生长稻子和蔬菜的土地上开始生产手机和钢材,再是一条六车道的大马路从村子的一侧横贯而过。2013年,存在了几百年的村庄也不得不面临整体搬迁,村民被安置在一个袁河北岸的小区,我们住上了六层的商品房,有了独立的卫生间和宽敞明亮的客厅,许多人家买了小轿车,买了高档家具。我虽然没有考上好大学,只念了大专,但也被时代的浪潮席卷上岸,从此告别了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和家乡的亲人们一起摆脱了农民的身份,从户口簿上白纸黑字变成了城市居民。搬家那天,年近八十岁的祖母走进我们为她装修好的房间,眼泪就止不住地流,祖母说:“我做梦也没想到这辈子还能住上楼房。”这是村里大多数老人的心声,据说那天很多老人都哭了,但喜庆的气氛洋溢在整个小区里。夜晚的时候,我独自站在袁河边上的公园里,远远地望着小区里的万家灯火,我知道我们这辈人正在经历一个时代的转折。
如果说鸦片战争后,中国社会处在几千年未有之大变局中,那么我们这个存在了几百年的袁河岸边的村落,也在我们这一代发生了大变局。从村庄到小区,我们正经历着一次几百年未有的历史变迁。我的家族几代人从农民的身份成了市民。
小区与袁河之间有一个公园,我闲时常在河边的小道上散步,或坐在河边的大石头上吹风,看着滚滚的袁河水向东流去,河水像海浪一样,一阵阵席卷岸边,拍打岸边的鹅卵石,发出叮咚叮咚的响声,远处的山岚蒙上一层黛青色,在风声中清晰可辨。隔着童年的记忆,我仿佛听见了时代大踏步前进的节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