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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历史中走来

时间:2020年07月30日 来源:中国副刊公众号 作者:孙绍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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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由泉州日报选送

  1970年,我被抛到这个穷乡僻壤。没有上课的铃声,没有学生期待的目光。春节前三天,来到一片惊异的目光中,孤零零,没有亲人,没有朋友。这里的生活,并不缺少我。我背着从十里开外粮站买来的米,二十斤重,压得气喘吁吁,踏着乱石杂草,穿过农家晒谷场地,跨过积水和猪尿,爬过一百多级陡峭的石阶,到达我白云深处的小木屋,筋疲力尽,没有力气,也没有心思欣赏云雾缭绕的梯田。小木屋背后的原始森林,佳木葱茏,碧涛泛滥,山茶烂漫,屋后喧哗的瀑布,泻入碧透的水潭,比朱自清的《梅雨潭》的绿还要晶莹,但是,这一切不属于我。夜来风雨声,杜鹃花并没有凋落,反而开得更热烈,也不属于我。窗外彩虹,细密的彩色雾珠,远看则有,触手却无,也不属于我。山中一夜雨,树杪百重泉,更不属于我。我不知道如何把水收集起来做饭。属于我的只是早上到梯田里,在昨天挖过一个小坑的地方,轻轻地用葫芦瓢舀起两桶水,挑起担子回去在炉子上烧开,做饭。终于有一个机会让我实现了重归德化西溪村的夙愿。三十多年来,我一直向往着到那里去,重温我的记忆,和乡亲们分享当年留下的故事。

  这里山高水寒,冬天真是太冷了。农民乡亲,穿着单薄的长及膝盖的黑色夹衣,连毛衣都是稀罕的。大人、小学生,衣袍下,拿着竹编小篮中的木炭炉。

  我不会用油松点火,不会做饭,借来的木炭炉子,又被弄破了。就在无助发呆的时候,我发现孩子们在对着我发笑,嘻嘻哈哈,替我生着了火,在他们的欢笑中,我终于有了早饭果腹。中午,素不相识的农民拿来过年的米粿。后来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叫卢衡权,我听不太懂他的闽南话,他也不能完全听懂我的普通话。可我知道,他们的口粮并不够,一千亩梯田,养不活一千多口人,要偷偷到深山里去种地瓜糊口。米粿过年才能吃上的。他朴素的微笑对着我感激的眼神,心领神会,日后他成为我在这里最好的朋友。不止一家的孩子拉着我的手,要我到他们家去吃饭。还有三天就是大年夜了,远在他乡,举目无亲,然而,一种陌生的亲切,无名的温馨,让我几乎掉下眼泪。

  孩子们陪着我去打柴,走进原始树林,整个一上午,才打了轻飘飘一小担,二十斤吧,可在过独木桥的时候,掉到山谷里去了。孩子们一路欢笑,看他们把自己的七八担柴火放到了我的门口,外带好几簇灿烂的野花。

  春节后七天,我和他们一起去挖水田,光着脚踏进冰冷的水,我有点发抖,脚趾深入到软泥深处,那真叫冷彻骨髓,他们就让我不要劳动,因为有人不劳动也一样拿到工资。

  他们以他们的逻辑在关心我。

  很快,我们熟悉了,我买了一副理发剪刀,挨家替他们理发,他们把我当作手工师傅一样,用妇女坐月子的红米酒招待我,不知深浅的我,竟然酩酊大醉,成为一时的佳话。就这样,我成了这个贫困的、闭塞的山村的一员,我和他们一起赶集,一起通知开会,从晨光熹微到月上东山,才把几个生产小队跑全。沿路谈天说地。我渐渐听懂了他们的闽南话。听他们发牢骚,胡吹海侃。我渐渐从精神孤岛中解放出来。

  但是噩运还是来了,正地头和乡亲一起劳动,突然来人把我押解回去。我穿过两旁惊呆了的人群,迎面走来了民办小学老师郑进贺,他发出了极度惊异略带不平的声音喃喃说:“怎么回事?!”他无声的、同情的眼光停在我的脸上,一停就是二十多年。他并不知道他的同情和正义感对于我是多么珍贵。七个月后我回到村子,慰问性质的糕粿热气腾腾,亲切的问候和玩笑溢出了我的小屋。

  不知为什么,我都没有来得及和郑进贺谈起他的眼神,直到二十多年后,我写了《怀念一个眼神》,在报纸上刊出。他的亲戚看到了。我们在通信中,共享那永恒的刹那。

  这三十多年来,我虽然远离西溪,但是和它的情感联系却没有中断,郑进贺时有电话,我那篇怀念眼神的文章颇有影响,把他的名字传到了美国华人圈中。还有一个当年公社的广播员吴秋安,后来考上了师范学校,也从我怀念泉州和西溪的文章中得到信息,和我建立了相当密切的联系。她为我能够记住她和她丈夫的名字感到高兴。

  那过去了的一切变成了珍贵的怀恋。

  如今,回到这里,本是为了重温那为时间淡化的记忆,可是记忆中的山村却消失了,那曲折坎坷的山路已经为高速公路代替,村主任卢普暖用轿车载着我,风驰电掣,谁还记得当年我在老旧的两厢汽车呕吐的痕迹?当年那曾经跌死六个月的小牛的独木桥变成宽广的大桥,汽车长驱直入。当年根本忽略了的唐僖宗年代古石桥,修建成古色古香的廊桥,俨然成为休闲公园的景观。卢善普的老旧木屋修建成两层楼,一字展开的阳台,从栏杆上可俯视整洁的庭院。乡亲们已经不用像我当年那样去田里挑水,家家户户,自来水龙头随时可打开。当年猪尿流淌的屋前,竹篱围绕着菜园,通知开会已经不用走一天崎岖的山路,连最偏僻的石门头那样的角落都通了公路,路边是和城市无异的路灯。层层梯早已没有了庄稼的影子,代之而起的是盘旋而上的果园,一个农业技术公司正在精心经营。

  西溪村早已摘掉了贫困村的帽子。这一切,都使我这个故人感到欣慰。但是,欣慰中也有失落。村子繁荣了,熟悉的人却不见了。原来一千多人,只留下一百多人。年轻人、壮年人大都在城里有了事业。当年大队长的孩子,念到小学毕业还讲不清普通话,除了课本上的文字,他想象不出普通话究竟有多么丰富。他曾经很认真地问过我,普通话里有没有骂人的话。然而就是这个孩子,却在德化一个瓷厂里成了神气的白领。当年因为年纪较小没有引起我注意的郑英添,实实在在有了自己的瓷厂,他送我一个自己设计的花瓶,还带有红木的底座。

  一个女孩,我在的那年,她还没有出世,特地来和我合影,仅仅是因为他父亲对她说过关于我的传说。这令我感动。但是,我的朋友卢衡权却过世了,人世沧桑,颇为伤感,不无欣慰的是,他那时才四岁的孩子已经长成一条大汉,和他的母亲来了,我们合影,作为历史变迁的证据。郑进贺的兴奋富有感染性,他早已不是民办教师,而是一位中心小学的退休校长,他对地形地貌的解说,充满自豪,货真价实地成为历史的导游。

  重游故地,本来出于怀旧,这里的历史本是农民的历史,但是,农民大都进了城,层层梯田已经为农业技术公司承包,这里似乎已经不属于锄头和镰刀,而是属于新的生产力。年轻人都到城市里去飞翔了,承包梯田的公司职员一个个西装革履,话语中,不时夹着英语。

  这一切,让我不仅回顾着过去,而且展望着未来,卢普暖坚持让我为村里题名,要刻在村口石头上。我想石头是不朽的,可以见证未来,再过四十年这里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个问题,我是没有可能回答了,我挥笔时,怀着期待,期待卢普暖、郑进贺、郑英添、卢衡权的孩子,还有他们孩子的孩子作出美满的回答。

  (孙绍振,著名学者,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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