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江南的雨，淋湿了小巷的经年往事，小巷杏花纷纷撒落，小巷的芭蕉绿了，海棠瘦了，雨丝飘洒在弯绕的小巷，缠成江南人的心结，解不开。十年，二十年，一生如此。
小巷像一张发黄的纸笺，一砖一木，一门一窗，都记载岁月的痕迹。斑驳的朱漆大门上还响着故人的扣门声，青幽的鹅卵石道上还停留着前人的脚步，他们的脚步响彻小巷，却不见踪影。
江南的小巷像叶茎，细密，绵长，不规则地分布，无数的小巷组成无数的江南小城。小巷幽深、逼仄，仿佛探不到尽头。时光穿墙而过，擦落几块墙皮。你瞧，粉墙上还残存着“潘记烟行”“向阳旅社”“大海航行靠舵手”“只生一个好”的模糊标语。密密匝匝的燕子小脚落在旧电线上，“叽叽喳喳”，“叽叽喳喳”，惊不醒小巷沉睡的时光。几根长短不一的木头将两侧墙屋顶在一起，对面窗棂仿佛伸手可触。不知是谁在屋檐上晾着笋干、腌白菜？又是谁从阁楼里挑出花花绿绿的衣裳晾在木头上，有耄耋老者的，有淑女的，也有婴儿的，挑出的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它们拥挤在黑白巷弄里，像雨后春花，争奇斗艳。
本图系郑忠民摄
小巷曲曲折折，偶尔一两声犬吠。“滴溜溜”的自行车铃声，井边“哗哗”的汲水声、“啪啪”的捣衣声，声声入耳，化成碎落一地的乐符。头顶的过街门楼，门楣上干枯的艾草，都令人深深迷恋。攀满青藤的老墙和积尘的古宅，落在岁月之中，像破碎的册页，翻开着，无人去阅读，只是添加了时间的沉重感。大屋正堂上悬挂着的牌匾，黑底字，金粉漆，字迹湮没，依稀可辩当年的辉煌。昔日的雕梁画栋，如今陈旧得摇摇欲坠。当年富甲的房主换成了黑漆的牌位，供奉在灵龛上，他的子嗣守着老屋，过着平静的生活。不知谁家的狗懒懒地趴在地上，见了来人也不吭声，瞟了瞟，顾自睡去。又不知是谁，煎起了中药，药罐就搁在临窗的煤炉上，水汽从罐盖的豁口“噗噗”冒出，呛人的苦味立即在巷弄中弥漫开来。
走进一条条深深浅浅的小巷，听着子嗣们一遍遍陈说着祖先的骄傲，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但这就是小巷，是小巷就有数落不完的陈年旧帐。时光如瓷器，打碎了就无法复合，瓷器碎了可以发出声响，时光的流失却无声无息。老人们捧着清茶，被沸水冲沏的茶叶正在茶缸中起伏，缓缓舒展叶片，散发着酽酽的茶香。阳光散落他们身上，心是安静的，茶不需要怎么上品，需要的是街坊邻里之间嗑嗑家常。吴侬软语，丝丝入扣。说吧说吧，说透经年的街坊老事，说尽一千年的沧桑。一切看似漫不经心，却堆砌出了绵长的小巷历史。
本图系吕劲天摄
幽长的深巷，躲不过悲欢离合，多少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在小巷一次次上演。爱了也就爱了，不能够长相厮守，旧日欢颜追不回来，只有小巷深深依旧。炮仗在巷口炸响，花轿上端坐着娇俏的新娘，粉嘟嘟的脸蛋如同墙头盛开的花朵。某一扇窗棂，一地散落的铜板清脆作响，多年的寡妇正拾拣着铜钱，一枚，一枚，她以此打发寂寞的人生，建筑着自己的贞洁牌坊。小巷是人性的照耀，也是人性的悖论。小巷真是深不可测啊！
曾经的朗朗书声，填平了小巷的寂静，大声报喜在巷口唱响：“官人，高中了！”某个得了肺病的书生，浑浊的目光掠过一丝惊喜，挽起拉丝的袖口，抹去嘴角残存的血丝，拍手道：“咦，是我中了么？！”长长江南的小巷，吞噬了读书人一生的时光。小巷走过柳如是、孔乙己、陆文夫，也走过算卦的、补鞋的、卖糖梨膏的，小巷响起声声稚嫩的之乎者也，转眼又被一声苍老的“补铜壶嘞”淹没。这一声吆喝，已是百年，或者更远。小巷还演绎过多少奇闻逸事呢？小巷凝聚着风尘的记忆，又成了记忆的耳目。踏进这样的小巷，即使没有满腹经纶，也要叹上几句典雅之词，这才符合小巷的性情。
本图系叶金奎摄
最美的小巷在雨中，伞下听着“沙沙”的碎雨声，别有一番情趣。微风拂过，雨开始斜斜地飘，淋湿了黑色的檐瓦，灰色的门楼，褐色的门板，整条小巷被雨漂洗得生机盎然。女子打着伞从小巷深处走来，一张清秀的脸在伞下闪现又隐逸了。走出来的女子不止一个两个，有婀娜多姿的少女，也有曾经青春的面孔，但她们都具有江南女子特有的清秀，好像一朵朵在雨中静静开放的丁香。一排排深浅不一的石窝中漾着雨水的光泽，又被不断滴落雨珠敲击得“叮咚”作响，如同一曲空灵音律。雨水淌过泛清的石板，顺着鹅卵石的凹漕汇聚成流，涔涔地淌到河里，激起溅溅水花，漩出了阵阵涟漪……
本图系吕劲天摄
江南小巷是寻常的，不寻常的是自己的心境。如今，许多的江南小巷，像落叶，在时光深处枯黄。也像弃妇，有一身怨恨，让人望穿心事，她却守口如瓶。我每到一处江南古城，就会去小巷溜达，一种难于驾驭的情感，从心头流泄，在小巷流淌。小巷今天还在，也许明天就消失了，即使明天还在，或许已是物是人非。南京的乌衣巷，杭州的小营巷，绍兴的前观巷大乘弄，西塘的石皮弄……有的小巷依旧，有的只有在唐诗宋词中依稀可辩。
那么多的江南小巷，在现代文明的冲刷下，渐渐变得面目全非。我多么想，有人在小巷深处，拉响一曲《二泉映月》，声音最好脆一些，悠扬一些，凄美一些。即使这样，小巷的岁月，还能拉回来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