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中国副刊>副刊文萃

最忆是兰州

时间:2020年07月29日 来源:中国副刊公众号 作者:陈炜

  本文系《河南日报》选送

  01

  兰州,是一个长满兰草开满兰花的地方吗?

  1985年秋天,怀揣兰州大学录取通知书,我从中原大地搭乘西去的列车,奔向一个陌生的城市。

  “哐当当、哐当当......”铿锵之声周而复始。一天一夜,我不吃不喝不闭眼,就伏在小桌板上,看向窗外。天色,白了黑,黑了又白;风景,从平原变成山峦,从绿色变成土黄。穿越了一个个隧道,经停了一个个车站之后,我拖着僵硬的双腿,踏上了一座叫兰州的城市。

  已是次日的下午。斜背着军挎包,我站在9月1日的兰州火车站广场举目四望。斜阳正浓,阳光的芒刺穿越干燥的空气打在脸上,有些疼。眼前,一条宽阔的马路笔直向北,路的尽头,隐约一脉远山;转过身,看见候车大厅上面红色的“兰州”二字,然后,视线被一架馒头状的土黄大山阻隔;一条东西马路上,跑着通身红色的公共汽车。广场到处是拉脚的三轮车,还有面色黑黄、扛着袋子的农民工。三轮在行人中蛇形穿梭,行云流水,蹬车人甚至能将一侧的车轮抬起来,穿越看似无法通过的窄道。那车,已化为骑手身体的一部分。

  “戛,师傅!三轮的一个坐上!”伴着短而硬的方言,一个瘦小伙将三轮挡在我面前。他侧伏于车把,上下打量我。对面的他,绿军帽,宽裤脚,鞋很惹眼——黑色布面、鞋跟高而白。我摇摇头走开,惊讶于他的高跟鞋。之后我才知道,这种装束是当年兰州小伙时髦的标配,大街上,迎面走来几个年轻人,他们脚下玲珑的白色鞋跟,如竹笋拔节。

  夕阳余晖里,我在新闻系接待处报上姓名。一个身材高挑、披肩长发的漂亮师姐审视着我的录取通知书,抬眼看“满面尘灰烟火色”的我,轻轻叹气:“呦,新闻系的这么不新啊!”

  我没接话,低头离开。刚刚还饥肠辘辘的我突然不饿了,尽管周边弥漫着蒜苗和牛肉的清香。来到宿舍,我爬上一个上铺,胡乱摊开被褥,倒头便睡。

  梦里,我没有见到兰草。

  图为作者在兰州大学留影

  02 

  日子一天天过去,陌生和不爽烟消云散,兰州正一点点融入我的心中。我开始喜欢她了。

  牛肉面的清香再次打动了我。一个周日的上午,我终于走进了街边的一爿小店。“宽的么细的?”带着回族白帽的小伙子问。我如堕五里雾,只好指指旁边一位的碗:“这样就行。”

  几分钟后,一碗浮动着红色辣椒油和碧绿蒜苗,香气氤氲的牛肉面摆在我面前。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抹抹额角细密的汗珠,咂咂唇齿间余留的香味,我留下三毛钱,走出小店。

  从此,我与牛肉面结下不解之缘。

  兰州人对牛肉面的爱深入骨髓,从黄发垂髫到青壮汉子,从都市白领到市井百姓,没有人不喜欢牛肉面。他们的一天从一碗热气腾腾的牛肉面开始,没有早晨这碗面垫底,这一天就少了精气神;没有这碗面伴随,兰州人的生活就缺了底蕴。他们从不叫拉面,只有外地人才这样说。似乎,那个“拉”字会阻隔开兰州人与牛肉面的亲密。

  1988年春天,我在兰州晚报社实习。一次,我写一篇关于兰州牛肉面的稿子,采访了好几位拉面师傅,翻阅了不少资料。原来,兰州牛肉面有“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之说——汤清、萝卜白、辣油红、蒜苗绿、面条黄亮;还有大宽、薄宽,二柱子、三细、二细、韭叶、细面、毛细、荞麦棱等九种品相。宽若皮带,细如游丝,粗可直立,真正形色各异,款款有致。

  那年暑假,美国俄克拉荷马州的一位眼科专家来兰州访问,我陪着这位胖大婶来到位于盘旋路上的和平饭店,吃了大厨精心拉制的牛肉面。只见汤色清亮,面呈微黄,碧绿的蒜苗和朱红的辣油散发出诱人的香气。饭店用的不是市井大碗,而是口径若拳头般的小碗,那大婶吃完一碗又叫一碗,仍意犹未尽。我问她味道如何,她露出洁白的牙齿,兴奋地说了一个词:delicious!从此,我记住了这个长相挺拔的单词。

  前年春节假期,我和弟弟带着家人自郑州一路南下自驾游。大年初一清晨,我们在古城扬州幽静的瘦西湖畔徜徉。忽然,一丝久远而熟悉的香味越过眼前的拱桥,热情地拥抱了我。兰州牛肉面!

  戊戌年的第一个早晨,在离家千里的扬州城,我和家人沐着新年的金色阳光,围着在面馆门口的小桌旁,吃了一顿令人难忘的美味早餐。

  这么多年,走遍大江南北,眼见着百岁的兰州牛肉面越拉越长,地盘越来越大,甚至远涉重洋,在世界五大洲几十个国家和地区开花结果。但是不管走到哪儿,那独特的香气总带我瞬间回到兰州,回到那青春飞扬的年代。

  03 

  黄河,是融化在我血脉里的母亲河。少年时晴朗的午后,我喜欢坐在姥姥家的堂屋门口,目光越过邻家的屋顶,看七八里外悬在天上的黄河,粼粼波光中,白帆片片日边来。多少次,我幻想自己跟随一片白帆,从西往东,顺流而下到大海。

  终于,我踏上了著名的兰州黄河铁桥——中山桥。站在这座清政府和德国人合作建造于1907年的“黄河第一桥”,脚下是滔滔东逝水,我的目光随一片落叶顺流而下,乡思缕缕。我在想,这片孤独的叶子会经过激流险滩一路东去吗?它什么时候到达我的家乡呢?

  摆弄着借来的“红梅”120照相机,三个同学依次坐在兰州铁桥南岸的桥墩上,抬头望远,意气风发,留下难忘的瞬间。当天下午,那胶卷送到了兰大对面的盘旋路照相馆。

  每天傍晚,我都会站在照相馆的阔大橱窗前,想象着柜台后面那一排方方的小纸袋,想象着其中一个纸袋里,有一个坐在兰州铁桥桥墩上的我。

  几天后,我拿到了半个香烟盒大小的照片。第一眼,我看到了高大的铁桥,黑色铁栏纵横交错,仰拍的视角让它十分巍峨,滔滔河水从桥下通过,在远处呈现一带亮光。接着,我看到了桥头的自己,尽管豆人寸马,依然须眉毕现,神清气爽。大喜!过马路走进邮电所,把一个渺小而又无比单薄的自己装进信封,小心投进橄榄绿邮筒。我知道,要不了几日,“我”就会翻山越岭,顺着黄河回到故乡,回到日夜牵挂着我的父母的怀抱。

  四年似在转瞬间。1989年6月,我又一次踏上兰州铁桥。毕业在即,前途漫漫,此次一别,不知何时归。伤感袭来时,看见远处河滩上,有汉子扛着羊皮筏子走向流水。那筏面方方正正,与十几个黑糊糊圆滚滚的吹胀羊皮捆扎一起,朴拙而简,别具一格。走过去招呼,递上香烟打着火,说要离开兰州了,想坐一下羊皮筏子。那红脸堂的筏子客爽快,歪歪嘴将半截香烟挪到嘴角,冲我一歪头:师傅上来!

  但见他推着筏子推着我,在看得见青绿卵石的浅水里一阵跑,然后轻轻跳上了羊皮筏子。

  顺流而下,筏子越行越快,铁桥越来越远,岸边老树行人,纷纷后退。索性躺下来,面朝蓝天,闭上双眼,听着耳边哗啦啦的水声,恍惚间变成了少年时的那片白帆......

  一别三十年,再回兰州时,已是“华发春催两鬓生”。去年秋天,我和妻送儿子赴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读研。

  走出站台,伫立兰州火车站广场举目环顾。眼前一切熟悉又陌生,阳光明媚,空气清润,绿树葳蕤,鲜花明丽。顺着宽阔的天水路放眼北望,车流滚滚如水,远山隐隐如黛;转过身,目光越过候车厅高大屋宇,竟与绿色的皋兰山撞了个满怀。它是当年那个光秃的大山吗?卅年一瞬,古城换新颜。那个骑三轮车的瘦弱小伙儿在哪里呢?

  接下来的两天,我领着妻儿,循着记忆的小径走回过去,又沿着崭新的路标来到现实。那个傍晚,我们怀着感佩的心,沿着杨柳依依的滨河路,听着数十万年绵绵不绝的滚滚涛声,走过美丽的白塔,走过阔大的水车,走过雄健的中山桥,来到青春依旧的“黄河母亲”身旁。紧紧地偎依着她,让相机镜头定格这个难忘的瞬间。

  多想,再回到当年,还是那个坐在桥头意气风发的少年!转身的当儿,我看见了一大片美丽的兰花。

  作者与儿子在兰州大学的合影

(编辑:马征)
会员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