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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装,军人的另一种皮肤

时间:2020年07月31日 来源:中国副刊公众号 作者:陈先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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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这是20世纪80年代流行颇广的一首歌中的歌词,深受青少年喜爱。20年前的那个春天,当我们穿上新军装,告别家乡父老,走进绿色军营时,我们269名安徽池州籍新战士借用了这句歌词话别,因为我们共同走进军营,却分走四方,从池州港出发的新兵专轮到南京后,就开始一拨拨分流,一次次挥手惜别,西行的新兵专列沿途将新兵们分配到各自的军营。我们61名新兵是在专列的最后一站下了车,在艰苦的工程部队里开始了我们的军旅生活。

  当时我想,同在军营,为何以“再过20年我们来相会”作别?或许也只是一种心情表达而已。没承想,那一别,我们同船同车的战友能再聚首的已是寥寥,有的已再也不能相见——牺牲对于和平时期的工程兵来说也并不遥远。

  我们服役的这支部队是从抗美援朝的战火中走过来的英雄团队。1991年团队组建40周年,我参加了团史的整理工作。“抗过美,援过朝,天安门前会过操,戈壁滩上睡过觉,转战南北打坑道。”我们用这样几句打油诗生动地描述了这支战功卓著的英雄团队的辉煌历程。这也是我们入伍教育的重要内容。从跨入这支部队大门的那天起,我们就从思想上接受这支部队在血与火、生与死、苦与累考验中形成的光荣传统的熏陶,直面苦累生死的考验。

  工程兵的苦是那种难以述说难以表达的苦,苦在身体上,有时也苦在心里。今年是我们参军入伍20年。春节回乡,我们几个仍留在部队的战友组织了一次聚会,地点选在了我们当年登船离家的池州港,只是那里已被改造成了一座很有风味的江边渔港,已不再有人从这里乘船作别。从四面八方赶来相聚的战友已是人近中年,虽说少了当年当工程兵时的那股精气神,但嗓门依旧是那样大。多少年之后,我们这些工程团的战友难得这次相聚,忆起昔日往事,却很少有人直说那时的苦,尽管他们中有许多在部队那些年里已落下一身的伤痛,还有疾病,但他们说得最多的却是关于军装的话题,那是他们心中最放不下的情结。无论何时何地,无论他们身上穿着的是西装,还是一身工装,他们心中最依恋的还是那身他们穿过却没穿够的军装。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约而同,还是相互约定,那天参加聚会,退伍回乡的战友清一色地穿着他们退伍时穿着的那身旧军装。看着我们这些留在部队的战友穿上了新军装,他们羡慕不已。他们说当兵的时候,别说吃苦,就是命咱都舍得,应该说咱这工程兵是没白当,对部队也没什么遗憾,但总觉得这兵当明白了军装却没穿够。

  没穿够军装对工程兵来说真的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感折磨。当工程兵整日与大山为伍,与苦累伤残亡相伴。如此的环境,如此的生活,嘴上虽然还时有抱怨,但真的有一天宣布你可以不再待在山里,不再受伤痛之苦,不再有死亡之忧,让你摘下领花帽徽脱下军装的时候,你才知道你对这身军装有多么留恋,有多么舍不得脱下来。因为你根本就没穿够这身衣服,还没来得及穿上它照张照片寄给亲爱的妈妈寄给你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兵虽然当了三年,军装却没穿上几天。工程兵平日里穿的都是工装,是一身泥一身水看不出衣服本色的工作服。军装是被洗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地放在衣柜里,只有到了八一、十一这样隆重的节日,才拿出来穿上的。穿上军装在国旗军旗下列队宣誓!那回荡在群山深谷久久不能消竭的回音曾让我激动不已。我坚定地认为,那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妙绝伦的音符。举起拳头庄严宣誓的这群穿着国防绿的工程兵,是这个世界上最可敬最可信的人。他们守着大山,坚守着自己的信念。

  退伍老兵对军装的珍爱,让我们这些仍留在部队的人感动不已。在大山深处的工程兵,对那件露着棉絮的军大衣,情有独钟。军大衣陪伴着他们度过难忘的军营生活。大西北寒冷的冬季里,穿着这样的军大衣站夜岗,不仅能抵挡刺骨的寒风,更大的作用是来源于这身大衣厚重的历史所给予的精神力量。老兵们说,连队的这些军大衣是一代代老工程兵传下来的,有的还是抗美援朝老兵穿过的,浸透着老兵的汗水、泪水,甚至鲜血,浓缩着一代代工程兵的悲欢离合和苦乐哀愁,传递着他们坚强而鲜活的精神,是这支部队的灵魂传承。尽管老兵退伍时都想带走这身破旧大衣作为留念,但大衣却不能带走,还要一代代传下去,如同这支英雄的部队一代代传承着光荣的传统。

  军装对工程兵来说,绝不仅仅是一身军服,还是一份执着的信念。记得当年我下老连队时,有个山东籍老兵,个头小却发了一身大号的军装。平时穿工服没什么,但一到节日穿军装参加集会,他就因为服装不合体而被指定在连队留守。这让他苦恼不已。他一直没敢穿上这身他做梦都想穿的军装。他盼着能到团部仓库换身合适的军装,又担心穿了就换不成了。等我们这一批新兵下连,他就拿着这身他无数次看无数次比试却一次也没穿上身的崭新军服挨班打听,问有没有和他一样衣服不合体的。最后,连长集合了全连新战士,下达了一个任务,就是大家互相调换,尽最大限度地把老兵的军装调换合适。于是,全连新战士的服装来了个集体大调换,最后终于为那位老兵凑成一身还算合体的新军装。老兵穿上这身佩戴上军功章的军装,向全连的战友庄重地敬了一个礼,泪流满面。

  我难以忘记的是那一次为一名牺牲的战友换穿新军装。那是一个特别寒冷的冬天,一名刚入伍不久的河北籍新兵在施工中不幸牺牲。当时,他穿的全是泥浆的工服棉袄,全身都是泥水,还有鲜血。团首长指示,一定要让牺牲的战友穿上崭新军装,让千里之外赶来的父母亲看到的是戴着帽徽、领花和肩章的儿子。这位战友到部队后还没有来得及寄回一张穿着军装的照片。我们要让牺牲战友穿上一身崭新戎装告别这个世界,告别军营,告别战友。我是政治处文书,政治处主任领着我从团军需仓库领了一整套新军装。那时,我才知道我们工程兵原来也有那么多配套军装可以穿,只是平时这些军装大都存放在了军需库房,压在了箱底。频繁地移防和坑道施工,工程兵只穿那身工装。我伫立在战友的遗体旁,卫生队李队长正用棉球蘸着酒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遗体上的泥土和血渍。他担心我年轻会恐惧,叫我到隔壁房间候着,但我没有丝毫的害怕,有的只是对我并不相识的牺牲战友的深深怀念和惋惜。李队长非常仔细地为牺牲战友换上崭新军装。他是那么认真、那么专注,好像是在为心爱的孩子穿着衣服。他满怀深情地对我说:“这娃才17岁,当兵还不满半年,新军装还没来得及穿,就这么走了,让他穿上新军装走,体面地光荣地走。”

  这段记忆深深地刻印在我的心底。多少年来,每每想起来,眼里还禁不住盈满泪水,心里还萌生些许温暖。这温暖是我对逝去战友的一份源自心底的深切怀念。他们穿着他们挚爱的军装告别,一定是温暖的,一定是幸福的。

  有人说,军装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军人的另一种皮肤,承载着军人博大深厚的情感,是军人灵魂的高度,是军人激情的无限承载,是军人生命和精神的支撑。我坚信,军装可以脱下,但心中的信念如同自己的皮肤一样必将永远伴随着军人坚定地走下去。

 

  (图片来自网络)

  陈先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火箭兵报社社长。著有《秋浦泉声》《沉默的远山》等多部专著。多篇文章在全国全军获奖。

(编辑:马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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