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快一百岁了。在寿宴上，她穿着子孙辈孝敬的衣服首饰，对着镜头比画了一个“V”字。回家探亲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亲亲热热地说：“我这一辈子，值得自豪啦……”

　　对于人生，外婆当得起这个“V”字。她上过私塾、教会学校、私立中学，经历过民国时期、抗日战争时期、解放战争时期、土地改革以及改革开放新时期，可以说是浓缩了中国百年历史的人物。整理外婆的故事，我的想法很简单：外婆的直系子孙已经散落到各个地方，还有的到了国外，她的故事对我的家族和我自己，意义重大。整理到后来，我惊奇地发现，她的故事中有一些“历史名人”，比如，她中学的校长是历史学家顾颉刚的夫人、教育家张静秋；她的亲戚王懋功，曾经担任过国民党江苏省政府主席。我想，这些故事，也许从更广阔的意义上来说，也有一点点史料价值吧。01

　　小时候，外婆过的是无忧无虑的生活。家族很大，父母疼爱，因为是长女，受母亲管束不多，养成了她强硬又洒脱的性格。小时候的人和事，是外婆对我说得最多的故事。采莲蓬掉到水里，油坊榨油，药房里散香药，学堂里背书……她童年的小故事我听得津津有味。记得外婆还说过，分家之前，不知谁家养过一只八哥。八哥会说话，天天高踞在笼子里跟人搭话。家里有个用人老跟八哥过不去，经常逗它：“八哥八哥，猫来喽！”过了一段时间，不知道谁“路见不平”，教了八哥一些新话。等那个用人再来逗它，八哥昂然回答：“猫来吃你，猫来吃你！”

　　外婆受过教育，在那个年代，这样的女人不是很多。教育对她的影响持续了一辈子。外婆会背好多诗词，这是她九十多岁时我才发现的。外婆半生劳碌，婚后奔波，中年更是为生存所苦，辗转艰难。她忙忙碌碌工作，退休了照顾我们，八十多岁还给我做韭菜盒子吃，闲下来的时间很少，我不记得外婆有过工夫和心情和我谈谈自己的经历，更是从未想过她接受过的教育给她留下的影子。

　　上世纪70年代，黄山，外婆和大女儿一家

　　几年前的一天，女儿顽皮，外婆笑骂：“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我问：“您还会这个？”“哎哟，俺那时候上私塾学的。那不会‘闭’，那都管了吗，先生要罚……”?? 外婆把“背书”说成“闭书”。“那您还会背什么？”“你听我‘闭’给你听——”外婆说，“明星荧荧，开妆镜也。绿云绕绕，梳晓鬟也。渭流涨腻，弃脂水也。烟斜雾横，焚椒兰也……”有一年，我淘了几本旧书，其中有一本古诗选。外婆拿过来，翻到《木兰辞》，用手指着字，一个个指过去，又默念了半日，竟然从头到尾地背了出来。“……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背完，她得意地笑了。这个时候的外婆，已经九十八岁了。她对我说：“1937年，俺立达女中毕业了，去考南京女中。日本鬼子来喽，俺就回家了。要不是小日本，俺照样能上大学！”

　　外婆对自己的母亲（我称作“老太”）所述不多。我只知道，老太刚烈能干，虽然不识字，但治家甚严。老太有五个孩子，如果子女言行有失，必定痛骂一顿。至今，将近百岁的外婆，坐卧仪态端庄。江淮之间，夏日苦热。早些年没有空调的时候，哪怕快到四十度高温，见客人的时候，外婆一定会在外衣里面加一件板正的小衫。

　　我有过一个夭折的二舅舅。他因为喝了路边不干净的茶水，生了急病去世。当时穷途末路的外婆找到了老家人，让他们给二儿子打了一口薄皮棺材，把他送回了老家。有朋友问这是什么病，怎么死得这么快。二舅舅的死因当时是不清楚的，后来，经过反复的思索，外婆说，可能是白喉。现在我们知道，急性白喉是一种细菌性传染病，用抗生素可以治疗，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当时是在内战时期，兵荒马乱的，缺医少药。对中医来说，这种急症本来就很难控制，那时，小孩子又没有打疫苗的习惯，所以，二舅舅就这样夭折了。那时候，婴幼儿夭折率挺高的，很多人家都经历过孩子夭折的事情。我奶奶一生有过六个孩子，夭折了四个，我外婆有五个孩子，夭折了一个。

　　外婆一生都在念叨这个孩子。

　　外婆和姐妹们用过的针线筐

　　?外婆特别刚强，1969年，她主动而坚决地和外公离了婚。离婚的原因是外公逃走了，又有了家，外婆和孩子们一起被扔在家乡，九死一生才得以存活下来。外婆为了结束这段婚姻，到了县政府，自己写的申请材料。当我看到现在的许多媒体还教女人怎么去迎合老公、维护名存实亡的婚姻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外婆其实早就走在了时代的前列。

　　更多的亲族故事，我觉得好玩，又摸不着头脑。外婆的故事里，人物特别多，她有时候自己凝神想一阵子，没头没尾地就开始讲，土匪、神枪手、盛大葬礼、冤死的大爷……我听得入神。但是，她家族的人物太多了，隔了好几辈的我，怎么也搞不清楚这些人物之间的关系。我读了大学，当了记者，曾经发愿要做口述实录，但是，在外的时间多，在家的时间少，这个心愿总也完不成。

　　后来，我妈接过了这个艰巨的任务。我妈喜欢文艺，她没有受过专业的写作训练，因此也让她在写作的时候很少有束缚，有了更多的自由发挥的空间。我妈一直生活在故乡，和家族亲友之间的联系特别紧密，对亲友之间的关系也比我了解得多。父亲去世之后，我妈一直在照顾外婆，她实在是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虽然写作的念头来自于我，但是全部的采写过程和初稿的完成，都是依靠我妈一人之力。没有我妈，这本书不可能面世。

　　妈妈的努力，让我了解了许多湮没在历史烟尘里的故事。比如，新中国成立后历次运动中的故事，就是她花费了很长时间，慢慢整理出来的。

　　那些在我家来来往往的人，在我妈妈的笔下鲜活地恢复了青春。02

　　关于本书，我一直在思考关于“真实性”的问题。在我看来，真实性指反映事物真实情况的程度，在文学创作中，可以认为是“作品反映社会生活所达到的正确程度”。可是，口述历史达不到绝对的真实，只能尽量接近真实。在口述历史整理的过程中，我感觉有很多层面的真实，比如，历史本身的真实，讲述人记忆中的真实，讲述人口中的真实，记录者本身依托自己的知识背景判断出来的真实，记录者借自己的创作表达出来的真实，读者感受到的真实……历史和“真实”有这么多的分层，可想而知，作为讲述者和读者之间的记录者，需要面临多大的挑战，去拨开迷雾，尽可能靠近真实。

　　我挺喜欢我妈妈的文笔，她的文字充满生命力。我妈学习起来劲头十足，有时候事实记录完了，她还想加入一点议论，还有描述，这些都被我给删了。我觉得，把真实的故事记录下来，议论的部分就留给读者吧。

　　为了这本书，我们克服了很多的障碍，比如时空的障碍。我和妈妈相隔万里，有七八个小时的时差，她又不会打字。所以每次都是她先用笔写下来，然后把照片发给我。我自己或者其他的亲友对照照片把手稿一字一句敲下来，然后再由我进行编辑。另一层障碍呢，就是我妈虽然文字保留着非常生动、原生态的东西，但是她没有受过相关的口述史训练，所以知识上有缺口，我必须要弥补这个缺口。

　　故事写了一半之后，我放了一点在网上，受到了广泛的好评。许多读者说自己很喜欢那些故事，还有人说自己受到鼓舞，也想整理自己的家族史。对于这些读者，我想说：“现在就争分夺秒地做起来吧！”

　　高彩云 口述 赵丽君 笔录 杨扬 整理四川文艺出版社???????人活100年，看到的世界，有何不同？本书是由一位百岁老人口述自己经历的故事集，讲述了老人所属的江苏双沟镇高氏家族的兴盛衰亡，以及她自己走过的风风雨雨。由外婆口述、母亲润色、女儿定稿，三代人的打磨使得作品透出鲜活、质朴的底色，内容平实真切，态度积极诚恳。

　　这是淮北平原一位普通老人的生命史。书中有一些我熟悉的地方，有很多我熟知的方言，也有一个普通百姓经历的起伏跌宕的时代。花了这么长时间把这本书通读，我很感动。这是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在大时代里的生命史，有奋争有无奈，在她身上读得出百姓的喜怒哀乐，更看得到淮北大地的沧桑巨变。——陈晓卿，《舌尖上的中国》导演

　　以小见大，见微知著，历史从来不只是规律、洪流与时间这样抽象的概念，而是发生在某一时刻的真实，有人有物有地点。就像这本书，一位百岁老人将她的一生刻成文字，记成岁月，让我们能通过她的记忆看见历史的细节——真正的、平凡却伟大的普通人的一生。——闫红，作家、文化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