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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装变压器的小说家——读班宇小说集《冬泳》

时间:2019年01月14日 来源:文艺报 作者:贾国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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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装变压器的小说家

  ——读班宇小说集《冬泳》

  现代以来,一种想把小说从“天才的炼金术”,转变为工业的、机械的、可分析的图纸的冲动,一直诱惑着现代小说家们。他们想用精密的语言技术降服小说,用理性主义降服神秘主义,用人力降服神力,最后的目的,其实是让小说可以像机械装置一样容易操作。E.M.福斯特、亨利·詹姆斯、海明威一直到米兰·昆德拉都是如此。现代小说变得精密了。

  班宇的小说隶属于现代小说这一脉。他的首部小说集《冬泳》,篇篇精密。我甚至看到,他在自己的每一篇小说中都偷偷安装了一台变压器,他自己则如一位熟练的技工,立于故事的暗处,操控旋钮,紧盯着压强起落的幅度,小心操作,差一分一毫都不行。这是小说领域的专业精神。

  为小说增压,就是以“压抑”的方式处理爆发力十足的戏剧点,以“省略”代替“宣泄”,尽全力按住情节中那块绷满了劲儿的肌肉。最终的效果是“引而不发”“箭在弦上”。这里有两大法门,一是放弃心理描写,二是以动作推动情节。

  心理描写是一种古典小说写法。古典小说时代,人物的内心是素朴的、可理解的,没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但现代以来,人的存在出现了疑问,人心化作一个谜团,一个未知数。传统的心理描写无法再解释人物行为的动机了。比如《罪与罚》中拉斯科尔尼科夫杀害老太太的情节,陀思妥耶夫斯基就放弃了心理描写,用具体、果断、历历在目的动作代替,完成了这个惊心动魄的事件。陀思妥耶夫斯基是现代主义的鼻祖,他的作品暗示了叙事核心在19世纪末的转变:主人公的行动,由“展开意义”变为“寻找意义”。一切都不确定了。爱不确定,恨也不确定;恶不确定,善也不确定了。世事人心裹成了谜团。而现代小说家,只能尽力保存好这些谜团,将其放入文字的福尔马林,以供世人发挥人民群众的伟大智慧,端详、揣测、揭开谜底。“保存谜团”成为了一类现代小说的命根子。保护谜团,就是在保护小说的内部压力。

  班宇小说中的动作性细节,几乎全部出现在“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地方,节制、有效,四两拨千斤。在《盘锦豹子》的结尾,逼债人找上门来,逆来顺受了一辈子的孙旭庭趿拉着拖鞋,表情凶狠,裸着上身,胳膊和后背上都是黑棕色的火罐印子,湿气与积寒从中彻底散去……在逆光里,那些火罐印子恰如花豹的斑纹,生动、鲜亮并且精纯。在此,动作描写的克制,将人物内心的势能聚集到了一个压力的极点。与此同时,一个绝妙的形象刻进我们脑海:这是一头复活了蛮力的豹子,但请注意,他身上那美丽、优雅、迷人的斑纹,恰恰是生活的毒素、重压、阴郁所积成的火罐印。这是一个光芒四射又惨淡无比的图腾,是绽放开来的痛苦,是奄奄一息的腾跃,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渺小悖论。

  班宇善于给小说增压,也善于给小说降压。东北方言背景使他和很多东北小说家一样,拥有得天独厚的幽默感。幽默是一剂降压良药。在《工人村》中,所有深情的对白出场时都戴着一副滑稽的假面。东北话天然的轻佻,将沉重、苦涩、窒息的生活降到了一个可以承受的压力范围内。人和人至少可以暂时活在话语的轻盈中,虽然不过是假象。这是一种“难得糊涂”的东方智慧。

  但小说的压强根本上是一个技术问题,而不是艺术问题。讨论小说压强,只是迅捷地分析班宇的叙事特色。总之,《冬泳》里的几篇小说,淋漓尽致地展现了班宇作为一个青年叙事者的潜力和天赋。并不是谁都能给小说装上一台精密的变压器的,这需要技术工种的素质:细心、耐心、分寸感、控制力。但装上了“变压器”的小说,是不是过于精密、克制、整饬、自我约束了?通读下来,几乎找不到一点“旁逸斜出”的毛病,叙事永远在正确的、流畅的轨道上奔驰。欲望的冲动、想象的冲动、脱轨的冲动,如安娜·卡列尼娜最后一跳那样的意外,小说中人所始料不及的神力的介入,去哪儿了?

  这或许是个苛刻的质问。因为这个质问不止面向着班宇,也面向着现代小说的某种根深蒂固的传统。我只是想提醒,小说的传统不止一个。曾有一种简朴但被神吻过额头的小说出现过,它们的身上没有装置,没有芯片,没有螺丝和铆钉。在技术对艺术的入侵日甚一日的当下,我很怀念它们。

(编辑:郭青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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