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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满天

时间:2014年06月27日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赵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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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键是那里气韵悠然,宁静肃穆。所有的建筑物所有的设备所有的工作所有的人,只有一个目标:遥远的太空。 

  清晨六点,睡眼惺忪的枫丹总会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嘴里嚼着还未解决掉的早餐,匆匆踏上地铁,在弯弯转转中开始一天的生活。

  进入乘车口,如爬蚁般拥挤的人流像滚水般沸腾的饺子,多一个,便有挤爆淤出之惨烈。此番触目惊心的景象,只一眼,便让枫丹彻底清醒。

  她实在想不通,这个拥有霸王之气象的城市,如何能气定神闲,敞开胸怀望向它的子民,还摆出一副你爱来不来的派头。

  此时的枫丹总是慌乱的,头发毛毛糙糙,俏皮地支棱起一两缕,嘴角还缀着一粒面包渣。但她的注意力不在这里,而是找到自动开关门的边侧最佳位置等待地铁停靠,然后像泥鳅一样迅速挤进车厢,运气好的话找到一个座位,运气不好也能占领开展晨间打理的一席之地。开辟出此方宝地,只要不到十分钟,借助背包里的宝贝,她就可以让自己焕然一新,衣着光鲜。

  想起母亲,枫丹心头总是沉沉的。和多数人一样,她一年只能见父母一次。

  更重要的一点,烦琐缜密的生活习惯与枫丹的职业脱不开干系。

  从枫丹家到工作单位,即便是顺利,也要将近两小时。中间要倒两次地铁,换一次公车。尽管路程漫漫到伤心甚至咬牙切齿,但她一定能保证,会以最好的精神面貌踏进单位大门,一丝一缕的不如意也不会让旁人看到。

  枫丹的工作地点在郊区的问天城。每天枫丹经历了现实空间的挤压和市内的污浊嘈杂,进入问天城大院,焦躁污浊不堪难耐等等负面的东西都被屏蔽在外,恍然间开始了另一世的人生。

  这个偌大的院子,更像一座城,入夏便芳草萋萋,姹紫嫣红,规划有致,横平竖直。关键是那里气韵悠然,宁静肃穆。所有的建筑物所有的设备所有的工作所有的人,只有一个目标:遥远的太空。

  当然,活生生的人总脱不开地球上的现实。工作之余,大家的话题脱不开子女教育,住房宽窄,职务升迁,也照样会为食堂的饭菜咸淡,菜篮子价格高低,暖气的冷热吐槽发声。相信这里的大部分人也经历过类似职称评定人际关系工作分工的苦恼。但是,只要坐到工作台前,便不自觉感到神圣和崇高,抛却了一切私心杂念。

  今天,依然是全区合练。再有一个多月,便要执行新的航天任务了。

  作为联系天地的唯一纽带,枫丹的岗位便在这里。别看不足一个平方米的地盘,却在电脑上各种跳跃的数字中,红绿曲线上,千万个程序里,千百道口令中,和来自全国东南西北中的各路群英,无数台电脑一道,只为演绎风起云涌的太空大戏。如今,大幕即将拉开,重装上阵的演练当然麻痹不得。

  此时,模拟飞船进入最后一圈飞行。控制中心的大屏幕上,飞船的飞行轨迹划下优雅弧线,电脑上各路分析曲线云集,交织成一张华丽的网。

  “各号注意,我是问天!‘钱学森号’准备返回,按照步骤操作。”总调度员洪亮的口令声在大厅响起。

  飞船一次调姿开始。像一只展翅的雄鹰,轻盈地扭转身躯。

  当“钱学森号”推进舱和返回舱做了最后的“握别”,返回舱在地面控制中心的严密监控下,向指定着陆区域飞去。紧接着,屏幕上信号消失,飞船进入“黑障区”。

  几分钟的等待。时间的刻度在另一层空间下,被撑得足够漫长。在枫丹和同事们看来,这几分钟分外难熬。没有信号,飞船没有任何信息。此时的飞船在奋力穿越大气层,在与大气层的高速摩擦中,经受着太上老君的“炼丹炉”的考验,刀光剑影,火花四溅。

  成者王,败者寇。

  每当这时,枫丹便有些慌张。为了掩饰这样不专业的慌乱,她把视线飘向四周:各色深深浅浅的蓝,间歇穿插几点白色,这是工程各系统的群英荟萃。宁静的蓝和圣洁的白,将天路中汇聚的各路信息,瞬间解析,再如极光急速发散四处,天地传导。一日之间,她被天上与地下各自编织出的复杂的线缠绕,隔世般恍惚。

  她知道,一旦有险情,上百种处置预案中的相应程序便会启动。

  她突然就想到了那个沉重的背包。回家,终于有了辩驳丈夫的砝码:原来那日复一日,甘心情愿的承重,便是为备不时之需。她晓得沉重中的安心来自哪里了。

  大屏幕上,一颗红色的火球猛然闯入。它越来越大、越来越亮,拖着一条红色尾巴划过天际。飞船顺利穿越“黑障”。枫丹嗅到空气中轻快的气息。

  “‘钱学森号’报告,我们已顺利返回,感觉良好。”犹如天籁之音的航天员的报告声终于响起。一时间,焦灼、紧张化作释然的掌声和欢笑声,飘荡在连日来时刻牵挂着“钱学森号”的飞控大厅。

  大厅里继续响着各路调度的报告声,这里是整个任务指挥的“大脑”,掌管着系统的神经。

  “现在开始进行天地视频通话测试,各单位做好准备。”大厅里再次响起总调度洪亮的口令声。

  “信息传输可靠、通信链路通畅。”“入轨参数已发出!”“帆板展开指令链发出!”

  在枫丹的耳朵里,这样的口令像极了宛转悠扬的小夜曲,悦耳空灵,她听到自己的心跳合着美妙的音符悸动。

  时间一秒秒划过,十指在键盘上飞舞,她和小组里的其他同事一道,从铺天盖地的数据中,判断、选择,数据源运算,轨道根数选优,枫丹全神贯注……

  每一次发射前的几分钟,对枫丹来说,便是如临大敌的战斗,心情远比运动员站在起跑线上的心情复杂。几分钟后,当精确的飞行器入轨参数算出,枫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敲击键盘的双手已是大汗淋漓。

  合练一直持续到晚上八点。一身疲倦的枫丹,连食堂精心准备的晚餐也没有吃,便匆匆踏上归程。依旧是重重的背包,依旧是武装到口罩的行车装束。

  在夜车上,她吊着拉环,站着打起盹。手机短信提示响了,她一时也懒得去看。她知道那是丈夫的询问。隔了一会儿,电话铃再次响起,一声接一声,没有停歇的意思。掏出一看,是远在杭州的父亲的手机号码。枫丹心里一沉,赶紧接听。

  “丹丹,你在哪里?忙吗?”父亲的声音比她的身体更疲惫,虚弱,更带着沉重。

  枫丹的睡意顿无,她从父亲不同往常的声音判断出,最后宣判的日子到了。

  “爸爸,我在回家路上,工作刚结束!”枫丹的声音骤然小了,仿佛怕打扰到什么,怯怯的,有点犹豫。

  “好!”一声过后,电话的那头便恢复了安静,半天没有声音。枫丹的喘息声便重了,心脏也急剧跳动,紧张得要跳脱出来。不知多少秒过去,她再次听到父亲试图压抑的鼻音。

  “明天看看能不能给单位请个假,回家看看你妈,和你妈道个别!我知道,你正忙,可是……不能等了。”接着便是无法抑制的抽泣。

  “爸,妈她……”枫丹便再也说不下去,泪水一滴一滴滑落。举在手中的小巧手机此时却有千斤分量,一点也没有力气拿着了。她不记得还对父亲说了什么,唯有一个念头膨胀着,回家。

  枫丹是家中最小的孩子,比她的哥哥姐姐小了十来岁。父母虽然一向严厉,却是极疼爱她。虽然哥哥姐姐从未表示异议,但一向有板有眼的母亲还是愿意为他们的疼爱找出理论依据。“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母亲一辈子活得好强自立,枫丹遗传了这点。但自从母亲疾病缠身后,没有孩子的枫丹就把最多的爱反刍给了母亲,将她像孩子一般宠爱呵护。母亲就是她的天。

  自从母亲腹水不消,再也无法离开床,枫丹就意识到母亲的离别不远了。她特意攒了年假,陪母亲走过最后难忘的时光。

  那段日子里,只要天气有点阳光,她便把母亲穿得暖暖和和的,还给母亲的毯子里放上电热饼,圆圆的铁家伙外面套着她专门缝织的厚厚的隔热袋。身上背着氧气袋、热水瓶和急救药品,和父亲姐姐一道,将母亲扶上轮椅,再一起搬到楼下。她有个愿望,想带母亲再在这个美丽的城市走走看看,走走曾经熟悉的街道小巷,看看简单的市井欢乐和洋溢的活力。母亲沉浸在暮气中太久了,需要这样的新鲜生机和乐趣来鼓励她坚持,哪怕多一月多一天都是胜利。还有,就是自己当初不敢也不愿承认的,这更像一种仪式,一个告别的仪式,因为很快母亲就会连坐在轮椅上的力气也不会有了。她不想母亲留下遗憾。

  母女俩各自揣着忧伤和喜悦上路,在轮椅的滚动声中,她们走走停停,使劲笑,使劲拍照,说不完的话儿。她会轻轻搂着母亲硕大沉重的肚子对着镜头,笑声朗朗,却不让背后的母亲看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知道母亲已吃不进太多,她也会悉数买来母亲从儿时就喜欢的各色小吃,让母亲闻闻味道也好,在笑声中进行精神会餐。

  枫丹无数次地问过自己,这对病弱的母亲是否真的很辛苦也很残忍。答案却既是肯定也是否定。她从母亲眼里闪烁出希望的光彩里,解读出母亲的意愿。枫丹清楚地记得母亲再抢救回来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活着,真好啊!

  归期将近,备战任务繁忙,枫丹再无延假的理由。临走时,枫丹的心头堵着,再次有了慌乱,却不知怎么表达。于是穿上军装,恭恭敬敬立在母亲床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父亲和母亲在大漠边疆的卫星发射场当了40多年兵。她看见母亲黯淡的眼神倏然间亮了起来。母亲笑了,尽管虚弱,尽管浅淡,她还是及时捕捉到了笑容。

  “不要悲悲切切。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声音很小,却很坚定。说完,还颤颤地伸出一只手。母亲和女儿击掌盟约。

  “妈,等我!”枫丹笑了,尽管她知道自己笑容有些抽搐,还是努力在笑。

  而此刻,当枫丹拖着行李急赶到医院,母亲早已深度昏迷。枫丹扔掉行李,疾步扑向母亲。姐姐趴在她耳边说,母亲已深睡4天,没吃过东西。母亲在等枫丹。

  当枫丹俯在母亲耳边轻声呼唤,手指轻轻抚着母亲大大的耳垂,母亲突然含糊不清,轻轻发出两声“哎,哎”的声音。急促的喘息声渐渐平静。

  “妈,听到了,她知道我回来了,她知道呢!”惊呼声随即变成压抑的哭泣。枫丹一整夜坐在母亲床前,贪婪地嗅着母亲身上的味道,像是拼命挽留住,解码着母亲的气息。抚着母亲的手,柔软,指尖却在一点点凉却。

  那一夜,枫丹作为家属,在放弃心肺复苏抢救单上签上了名字。而就在昨天,她也曾在飞船任务调度确认书上签下过“白枫丹”几个字。

  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到来之前,母亲离去了。

  那一夜,枫丹真的就看见了一颗流星从天际划过,她知道,那是母亲的告别。

  父亲杵着手杖,缓步来到母亲床前,轻轻地说:“老李,家里有我,孩子们有我,你放心吧!”手掌轻抚过母亲一只微微睁着的眼睛,它终于闭上了。再把唇轻轻吻上母亲额头。那是做了53年夫妻的告别之吻。

  枫丹第一次见到父母的亲吻,也是最后一次。

  一个月后,“钱学森号”航天飞行任务如期进行。

  一身蓝工作服的枫丹清瘦不少,神情肃穆而专注。她在等待遥控发令岗位的年轻工程师果断按下发令键,向钱学森号发送第一条入轨指令。

  几秒钟后,飞控大厅大屏幕上,“钱学森号”展开两只巨大的“翅膀”,开始在预定轨道匀速飞行。

  在红绿参数的滚动中,枫丹和同事们的战斗已经打响。真正的考验还在后面。随着耳麦中传出的指令,十指翻飞,紧张运算……

  不知过了多久,飞控大厅掌声雷动。此时的大屏幕上清晰地显示着从太空传来的实时画面:

  航天员甲顺利开启飞船轨道舱舱门,进入对接通道。成功开启“天狼星”目标飞行器舱门,以漂浮姿态进入“天狼星”。随后,航天员乙和丙鱼贯飘进,对着镜头做着胜利的手势。

  三天后。

  电视、广播和报纸的号外,不停地在大街小巷播报着一个消息:今天22时29分,来自中国的航天员第一次把脚印印上月球表面,这是继美国阿波罗登月N年后人类再次踏上月球表面……航天员宗培德的妻子和儿子同他进行了一场特别的天地通话。

  “培德,你还好吗?”

  “我很好!一切顺利!”

  “爸爸,爸爸,你都看见了什么?月球美丽吗?摘到星星了吗?”

  “好儿子,爸爸在褐色坚硬的月球岩石上,看到了很多美丽的岩石闪烁着光芒,月球被淡淡的光晕包裹着,远处便是忽明忽暗的繁星,安静地镶嵌在黑丝绒般的夜幕上,耀眼动人。儿子,爸爸想办法替你和全国的小朋友握一下星星的手,告诉它们,我们来了!”

  此时,坐在飞控大厅的枫丹早已泪流满面。太空之上,那个古老而又意味崭新的星球赋予她最多的想象。也许母亲和这世界上所有被爱牵挂的灵魂早已飞上那个温和宁静的星球,化作颗颗繁星,微笑着俯瞰大地,注视那些心存爱意和善意的亲人,为他们祈福。

  枫丹心中更希望月球会张开热情的臂膀欢迎那些心存爱意和善意的人类的造访,共同经营美丽、安详和宁静。

  恍惚间,母亲那颗晶莹剔透的泪滴渐渐幻化成一枚渐红的圆月,月光溢满青空,镌刻在枫丹的心间。

  赵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以航天题材创作见长。著有长篇报告文学《第一视角——与中国航天员朝夕相处》《中国飞天梦》《铁打的营盘》,散文集《另起一行》,获解放军文艺奖、冰心散文奖。

(编辑:高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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