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陈丹青是2005年。那一年,陈丹青名气大爆,应邀来兰州做讲演。在广场书城看过他泼墨挥毫,书法清秀,透着一种通脱,虽然功力不是很深。广场书城四字牌匾,就是他题的,至今还挂着。中山桥北面白塔山下还有一个北岸公馆画廊,北岸公馆四字也是他题的,有点像毛体,每次经过都要看几眼,可惜后来不见了。那个画廊,现在是饭馆。第二天晚上,他在西北师范大学体育馆做了一次学术报告,几千人的大操场,他即席演讲,没有一个字的讲稿,站在那里,拿着一个麦克风,侃侃而谈,激情四溢,真是玉树临风,风采照人。那是我第一次见过的那么漂亮的演讲,后来才知道那可能就是民国范吧?至今还记得很多绝妙佳句,很惊佩于他的眼界,慑服于他精神的纯洁,和当下罕见的高贵气质。比如,他说,兰州的美术系学生应该多去北京、上海,看看那里的大师画展,上海展出展子虔的《游春图》,就应该去看看。来回上千元,不要觉得太费钱,这是值得的。有些画,你一生可能只能看一次,错过了就永远错过了。以后,我就记着他这句话,寻找一切机会看名画,至今已经看了很多,受益良深。
此后,就一直购读他的书,他的书基本都买全了,连他的画集都买了。不仅自己读,也给自己的学生、朋友推荐,好多人也因此爱上了陈丹青。我个人觉得他的优长不在文学创作,而是他的眼界,他的鉴赏水平,他文字里透着的那种精神。这是当下中国最缺乏的,当下文字太粗糙了,或者说粗鄙。我曾说,我们把现代汉语写成了一种市井语言,甚至一种肮脏的语言。不说文言文的那种风骨,就是民国年间周氏兄弟、张爱玲文字里那种高贵、典雅,也几乎荡然无存。
世界末日的晚上,在北大校园闲逛,偶然看到陈丹青的讲演海报,于是,就马上跑过去。但还是迟了,他的演讲已经结束,进入交流环节。面对学生,陈丹青还是很谨慎,没有电视上的随意、恣肆,锋芒毕露。有位学生问及莫言,他说,我没有看过莫言的小说,一本都没有看过,但他能获诺奖,就他个人来说,是一件好事。我心下暗想,多聪明的回答。一位女学生提问读书没有时间。陈丹青说,不是没有时间,你永远都有时间,就看你愿不愿读。木心在监狱里也读书,甚至写作,你要知道那是一旦发现,就要砍头的。我们这个时代是有问题,但每个时代都有问题,关键是个人。
这次讲演是陈丹青给他的老师木心一年祭专门安排的。讲题是《读书与青年》,其实主要就是讲木心,及木心当年在美国给他们讲文学史。我中途出来看到门外长条桌上摆着《木心文学回忆录》,上下两卷,另送一册木心书影照片。书是塑封的,无法知道内容,而且陈丹青一直竭力推荐的木心,我看过他的作品,总是不太满意。因此,也就有点犹豫。后来,看到一位同学的书打开了,我就借过来翻翻,啊,原来是木心的讲稿,讲的中外文学史,就是木心当年给陈丹青们讲了五年的文学史。更让我喜欢,甚至感动的是,这厚厚两卷书,都是陈丹青根据自己当年的课堂笔录整理的。就凭这份情谊,我必须买一套,这个时代如此尊师的人,并不是很多,尤其丹青这样的名人。
近10点的时候,演讲结束。我前面有一位老师,与陈丹青交流,谈到木心的文学价值。陈丹青说,他介绍木心到大陆多年了,木心到大陆也居住了好多年,大陆文学界一直很冷漠。他有点伤感地说,没有人谈论木心的文学,大陆文学批评界几乎一片沉默。我站在那里,没有话说。我不知道这究竟是批评界的失语,还是木心的文字真的没有多少文学独创性?我是读过木心的文字的,当然不多,因为不喜欢。但我喜欢陈丹青的文字。会后,陈丹青欣然给我题词,他翻开书页,用钢笔从容书写:光祖教授留意。写到“意”字时,他略有点遗憾地说,写错了,留念,怎么成留意了。然后,就要去改。我说,留意很好。他抬头一笑,就不改了,然后低头签名。签完了,我拿起书,说了一声谢谢。他看着我,似乎还有话要说,看来,关于木心,他似乎言犹未尽,但这个场合,能说什么呢?
我喜欢陈丹青,喜欢的不仅是他的才华,更是他的人品,他的那种超人的艺术鉴赏力,他的清俊,通脱。他的敢于直言,他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他说他最佩服两个人,鲁迅,还有托尔斯泰。他的身上是有很深的鲁迅印痕,但他没有鲁迅的焦虑和分裂。他更从容、超脱。我曾与止庵先生说及周氏兄弟,我说鲁迅是一个分裂人格,睚眦必报,及与天上看见深渊,都是真实的鲁迅。而周作人就统一多了,他更多的是平和、闲淡,一个隐士,虽然也有叛徒的一面,但没有到达分裂。止庵很喜欢我这个观点。他说,你说的有道理,《野草》的鲁迅,与杂文的鲁迅,真是两个鲁迅。
陈丹青为了纪念自己的老师木心,用了一年时间,整理这厚达50万字的课堂笔记,然后借自己的影响力宣传自己的老师。无论如何,这是让人感动的,也让我想起了章太炎之于鲁迅、钱玄同、许寿裳,顾随之于叶嘉莹。整整一个晚上的演讲里,陈丹青总是一再提到木心老师,一再提到当年在美国,他们一帮青年缠在木心寓所,听他讲世界文学史,一直讲到都睡着了,七零八落地睡在木心寓所的地板上。语气之中,充满敬意,还有无尽的思念。我想,那是多么奢侈的五年!
喜欢陈丹青,喜欢他的文字,也喜欢他整理的木心的《文学回忆录》。当今中国,斯文沦落,但还是有那么一些真正的读书人,如陈丹青,止庵。面对这样的读书人,我愿意低下自己的头颅,虽然它并不高贵。面对陈丹青,我是愿意做他的粉丝的。记得当年作家纷纷考博士的时候,有人问王安忆,你怎么不考一个博士?王安忆回答说:如果鲁迅活着,我就考他的博士。我一直很喜欢这个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