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在海里,沙在沙漠里。我们经过海,也必将途经沙漠。
海在鱼的眼里是没有岸的,因为它的来来和去去就是它的岸。而沙漠在沙的眼里呢?是否有过幻象里的海或者绿洲?是否有过那样一个具体而又生动的明窗:一间土色的房子,有门框和窗框,从外面看上去就像长方形和正方形的两个黑洞,从里边看,能看到外面的全部明亮。那土色是干净明亮的,阳光照耀着的那幢景象里,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和孩子,无论大人还是孩子,他们的眼睛都像阳光一样的明亮。他们的牙齿洁白,他们笑的时候就像天空上的白云一样优美、舒适、令人愉快。空气里弥漫着他们的笑声,风将这笑声传染给每一粒沙,一粒沙和又一粒沙,它们在人们的笑声中相逢再相逢,沙和沙,从此便有了灵性,有了活气,有了记忆。黑塞说,世界上所有的水都会相逢的。又有谁知,世界上所有的沙不会像水一样也都会相逢的?它们的相逢,不在尘世中,而是在这沙漠里。
佛说,一沙一世界。
万物沉默如谜。
我行走在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路上,这一条路有起点有终点。我知这一个起点到终点的距离,只是我们自己认定的距离。其实,我们甚至穿越不过我们到一粒沙子的距离。我们跟一粒沙子都隔着很远,我们不知一粒沙它从哪儿来,它的前世和今生都经历过什么见识过什么,我们更搞不懂一粒沙的最终它会到哪儿去……我们不懂,是因为我们不是沙。隔沙如隔世。更何况,我们隔着的是这万千的沙世界。
这一条沙漠公路的从前,或许就是一个坐在太阳地里晒太阳的老的不能再老的一个老者的身形。他的头发是全白的,像胡杨树的树皮风化千年后的那种白,白得纯净而有光泽。公路两边栽上了沙棘、红柳还有许多我们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而在沙子们的眼里,它们就是最名贵的角儿。如果从高空看下来,真像是黄沙漫漫里飘着的一条翠色的绿丝带。在这个被称为“死亡之海”的沙漠里,是经了怎样的一双手又一双手才栽种生长出了这么多养心养眼也养沙的绿色植物?
我们在标着四号水井的一处“沙漠人家”停下了前行的步子。一只小狗狂欢着从那草棵后面的板房里窜出来,拥抱每一个人的裤脚和大腿,如果它能蹦到更高,它一定也想熊抱每一个人的前胸和后背。它太激动了,将同行的肖兄和迪兄的裤脚儿死死叼住不肯撒嘴,它发出的欢迎辞带着哽咽和语无伦次。小狗啊,它这得是多少的日子没有见到过生人了呢。我这么说。还是迪兄善解狗意,他养过狗。肖兄家里现在就养着一只小泰迪。所以,小狗不是稀罕人来了,小狗儿是嗅出了他们的身上带着狗的同类的味儿来了!
每只狗儿也都是有着自己的名字的,我们问站在门边的女主人,它叫啥。
“沙漠”。
“沙漠”!
我们在这沙漠的腹地,见到的是一只叫“沙漠”的小狗!谁想编也编不出来的!沙漠里的沙漠都是毗连着的,小“沙漠”却只有孤单影只的自己。肖兄坐在它家的屋里跟它的男主人聊天,小“沙漠”就从肖兄的第一个指头舔吮到第五个手指肚儿,然后,再从第五个舐回到第一个,小“沙漠”流连忘返不知疲倦。肖兄心善,他一边说话,一边保持一个不动的姿势任狗儿舔吮。他知道他的这只手喂过许多的流浪狗,如今,他的这只手就成为一个通道,顺着这通道,小“沙漠”瞬间找到了自己的同类,它对远在城市里的那许多狗儿的思念怀念想念和纪念,也全在这瞬间里完成,更重要的是,小狗儿找回了它自己。它跟着它的主人在这沙漠的四公里内来来回回地跑着,在沙棘和红柳丛中,有一条裸在沙土外面的黑色的皮管子,它的主人每天都要巡线看护这些黑皮管是否又被沙漠鼠或是沙漠兔子啃噬出了新洞,这路边所有的植物都要靠吸吮这条皮管儿里的水活着。有了水,哪儿哪儿的植物都生长、动物都能繁殖。为了固沙,塔里木石油人每隔四公里就打一号水井,每一号水井里的水都能用于浇养好不容易活过来的红柳和沙棘。沙漠里的兔和鼠们它们嗅觉更为灵敏,它们在百里外就能嗅到哪儿有潮湿的气味儿,它们会一路循着就找到了浇灌用的黑皮管儿,用不了三时两刻,它们准能将皮管咬开,大口大口喝着里边流淌着的略带着涩味的水。它们喝饱了吸足了抹抹嘴就走了,任那宝贵的比油还贵的水全无意义地空流在沙子的身上。小“沙漠”的主人靠这同一皮管里的水养着鸡还有鸭,它们生下蛋,蛋又孵化为鸡和鸭。水还为小“沙漠”生活的小院棚引来了好多的野鸟野鸽子,它们在沙漠这有些许人烟的地方就安了家从此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