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起我妈妈，我就想哭。不是想她想的，是觉得我妈苦。

　　可怜天下父母心，大多数母亲可能都是一腔苦水满腹冤屈。父母大多都是脆弱而包容的，如同深沉广袤的大地，默默地忍受着一切来自儿女的阳光、温暖、阴云、风雨甚至风暴——儿女对父母，永远达不到父母对儿女那样的深情。当然，也有自私、残忍、专横的父母，终归是少数。

　　妈妈有很多优点，也有很多缺点。

　　看妈妈年轻时候的照片，也是端庄热情的，扎着两个辫子，脸上洋溢着开朗的笑。妈妈性格爽朗，能说能笑，颇能识大体，也很懂得待人处事的圆通周到。

　　妈妈长相不差，要不我爸大概也不会要她。但我妈矮，我爸比我高一头多，我妈却比我矮一头多。常言说，爹矬矬一个，娘矬矬一窝，还真是这话，我妈也常感叹，说以后找媳妇千万要找高的。我总觉得，爸妈身高上的差别是他们后来老打架的原因之一。我爸大概心理不平衡，这么个矮媳妇带出去不大好看。

　　我妈还有个弱势——不识字。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这不是她的错，却极大地限制了她的视野和能力的发挥。

　　妈妈性格上的缺点，是大大咧咧，心直口快，同时有点虚荣，很希望别人说她的好，以至于稍微会给人这么一个感觉：她的孝敬公婆、团结妯娌、待人热情，都是为了博得别人心目中的认可。这在她年轻的时候尤甚。记得小时候，我的表弟表妹们来玩，我妈在热情招待之余，经常会问：“大妗子对你们好不好啊？”“是不是比其他妗子们好啊？”如此赤裸裸地要好，那时候就让我觉得很难堪。

　　我妈的苦难，首先来自我爸。

　　我爸和我妈打架，旷日持久，无法调节。从我记事起，一直到大学二年级，中间经历过了无数令我心惊胆战的争吵和战斗。打架五个我妈也不是我爸的对手。心里有气，常年积聚，就会引发疾病。我妈夜里经常惊恐万分地大叫着醒来，在非常生气的时候甚至会表现出一些失常的举动，眼光散乱，神情恍惚。在我大二那一年，他们又经历了一次严重的争斗，我妈差点断了气，万般无奈之下，信奉了耶稣。从此学习忍让、宽容，不再争吵。两个人的打架才停息了下来。

　　我爸不会温柔体贴，也缺乏经营的才能，更懒于干家务。但这个家总得需要钱总得生活啊，能干的女人都是被逼出来的，被无能的男人逼出来的。

　　上世纪80年代初，我们家真是买盐的钱都没有。在我弟弟三四岁时，有一次，村里来了个卖油条的，我弟哭着喊着要吃，妈妈兜里一个子儿也没有，憋得眼泪哗地就下来了。放下我弟，推着自行车，找亲戚借了点小本钱，做开了小买卖。从此风里来雨里去，一干就是十几年。

　　我妈卖的是铁器，勺子铲子铁榔头……老式的自行车，一个竹条编的大篓子，绑在后座上，里面塞满了那些铁——足足两百多斤。我妈也就是一百来斤，晃晃悠悠地推着一车东西，晃晃悠悠地骑上，晃晃悠悠地远去。她个头矮，车子高，腿够不到脚蹬子，只好左一下右一下的扭动屁股。最远的集市，有十几里路远，她就这么晃晃悠悠地扭着屁股骑过去。一天下来，屁股磨得鲜血直流。而这样子赶集，几乎每天都要去。妈妈说，有一次下坡，没刹住车闸，车子篓子她自己甩出去八丈远，疼得她放声大哭，也没人理。

　　有去过批发市场的，十之八九对那种场合印象不好，人声鼎沸、尘土飞扬、口干舌燥、心急火燎……我妈每天在那样的地方一待就是六七个小时，声嘶力竭地和农村的老娘们争辩着一毛钱的价格，那些老娘们很有耐性，一毛钱可以磨个把钟头。

　　一个弱女子，早出晚归地卖死命，回到家来，饭得自己做，男人的脏衣服堆在了墙角，圈里的猪被宰了似的嗷嗷叫，是种什么感觉？我妈肯定最知道。

　　我从小就乖，很小的时候，我就会自己洗衣服，洗我的，洗我妈的，洗我爸的；我很会喂猪，直到现在我还经常疑心我的手臂上有猪食味；我也会自己做面饼子吃。我只是希望我的妈妈回到家来能舒心一点。

　　无数个傍晚，天已经黑下来了，我妈还没回来，我就在村头等着，心里担心极了。现在想想，那种情形对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真是一种无法容忍的摧残。你能指望他阳光开朗地成长？

　　妈妈的奔波，持续了十多年。后来有人买了手扶拖拉机，我妈搭乘人家的车去赶集，稍微轻松了一些；四十多岁的时候，我妈彻底厌烦了这种日子，说她再也做不动了。这时，我妈比同龄人要显得老态。

　　正因了妈妈的奔波，我们家勉强生活得不算很差，我每次交学费也没有费太多的周折。

　　我妈的苦难，其次来自我。

　　我成绩从小不错，也很乖巧，上学做事妈妈很放心。只是我的身体不大好。小学四年级时，莫名其妙地误诊出心脏病，妈妈抱着我日夜痛哭。后来又说不是，终归一场折腾。

　　到了初中二年级，突然整夜整夜地失眠，妈妈带着我四处乱投医，胡乱地吃了一些药。

　　高中三年级，我有一阵子严重厌学，死活不想上了，我妈又绝望地要死掉。

　　直到现在，她的儿子也并没有什么大的出息，依然让她操心。

　　我妈毫无文化，缺乏自身的判断力，信仰耶稣后她最大的一个心愿就是把我拉到神的身边，去和她同享神的关爱。她真诚地、恨铁不成钢地告诉我：“你不皈依上帝，是一定要下地狱的。”我悲哀地看着她，什么也不想说。

　　虽然恼恨，可我还是希望，我盲目而苦难的母亲，在神的世界里能够真正地找到她的喜乐和平安。我更希望，她能够健康，身体不要出什么毛病，能够等待我，不断给她好的安慰和供养。

　　高中时候，读三毛的书，其中印象极深的是三毛的父母给三毛的一句话：“儿啊，你养身即是孝亲。”当时我潸然泪下，对于从小是问题儿童的三毛来说，她的健康平安就是对父母最大的孝顺，大概我的母亲也有这样的愿望。

　　只是，我还是希望，我能给予妈妈的，多多益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