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小说独树于小说诸门类之林,其辨识性,不仅是以科学背景或幻想方式讲述一个有新鲜感的故事,更是围绕人类面临或可能面临的问题,传达面向未来与发展的理念,并尝试提出应对之法的、逻辑严谨的故事。“科学元素”“人文思考”与“逻辑自洽”常常被视为科幻小说的三要素,少儿科幻也不例外。在不少将科幻作为故事背景或幻想手段的少儿科幻作品中,陈楸帆的新作《山歌海谣》,无疑是走得较远的作品,也是能够给予读者更多思索的作品。
《山歌海谣》有着饱满的科学元素。作品以一种“近未来”的想象,描绘了科技之城“碧城”的生活图景。自动发热的地板,可调节透明度的窗户,无人驾驶的汽车,柔屏手机,通过大数据和算法管理城市的“智慧中心”,做家务的机器人保姆,与孩子嬉戏的机器狗,生机勃勃的基因改造植物,重续生命的已灭绝动物,构成了一个自然与科技交融的人类生活空间。作品同时涉及了国家重大科技基础设施“中国天眼”,重大环保战略“推进碳达峰碳中和”。作家的描述严谨且富有诗意。坐落在贵州深山中的“中国天眼”,是世界上最灵敏的单口径射电望远镜,需要绝对的电磁静默以保证捕捉到未经干扰的宇宙信号,五套不同的机器人系统负责分工维修。作家诗意地描述,“天眼就像一个收藏家,寻找着来自宇宙各个角落的珍稀藏品。它的‘眼睛’不仅是用来看的,还是用来听的。就像捕捉蝴蝶翅膀轻轻拍打的声音,天眼能听到星星的呼吸——各种波长的电磁波,揭示着星星体积、温度、成分和运动的秘密”“天眼又像一位历史学家,通过观察星球的基本成分,绘制宇宙微波背景辐射图,捕捉快速射电暴,向我们讲述宇宙诞生之初的天体演化史”。这些文字,生动诠释了中国天眼对于人类探索宇宙的非凡意义。
那么,据此判断《山歌海谣》所传达的人文思考是科技乐观主义吗? 显然太过简单。陈楸帆对未来科技与人类关系的思索,是严肃且辩证的。作品巧妙选择了适于儿童读者感知的叙事视角,设置了两个并行的场景——科技发达的碧城与大山深处的篁村侗寨,两个年纪相仿的小女孩——生长在碧城的素素与生长在篁村的阿美。都市女孩素素瘦弱斯文,冷漠严肃,为参加生态科技竞赛寻找灵感,来到了父亲工作的贵州黔山,结识了篁村侗寨的阿美。作家对两个孩子的形象塑造颇为生动,尤其是两人在乡间场域中性格的微妙变化与友谊的逐渐萌生,都写得欢快而富有童趣。
借助这样的场景与人物,作家传达了两种生活方式以及两种世界观的碰撞,但作家显然并不打算以简单的非此即彼、二元对立的方式寻求答案,而是借助故事,对传统文明与现代科技展开了辩证思考。生活在先进科技中的素素并不快乐,她所承受的偏科焦虑、升学竞争,一如当下。尤其具有批判性的是,学校用人脸识别系统管理学生们的情绪;数据时代还出现了一些新的工种,如数据劳工、情感标记员,吞吐并影响着人类的精神。这些描写传达了作家对科技发展给人类自身带来的影响的警惕。作品对数据控制下人类尊严、隐私和自主性丧失的反思,有类于“赛博朋克科幻”,但去向不同。
同时,古老的篁村、原生态的生活方式也并非解决“现代病”之道——虽然生活在篁村的素素发生了巨大变化,变得越来越开朗,表情丰富,生气勃勃。作家同时写到了篁村人的保守,他们认为电子屏在吸食人的灵气,应该把机器砸了以戒“心魔”;那些不穿本民族手工织染的布衣、不再祭拜祖先和山神的年轻人与自然渐行渐远,患上了怪病,失眠、头痛、过敏、心神不宁。家乡人丁越来越稀少,气候也越来越反常,固执的篁村人依旧固守家园。他们抵触科技,担心“超级云”冒犯神灵,反噬人类。他们所敬重的,是寨老,是通灵的歌师,是神灵,凡遇大事,必求占问卜。作品中,矛盾集中的焦点,来自“超级云”。超级云要做到全覆盖才能发挥最大价值,守护地球家园。素素的爸爸——碧城的科学家马博士要把超级云带到黔山,寨老却保守谨慎,并将最终决策权交与了神明。
那么,传统的、落后的、保守的侗寨是否就成为站在科技发展对立面的阻遏因素了呢? 作家也没有做这样的简单描述。作品中的阿美,具有传奇色彩。她被族人赋予神秘而神圣的使命——歌师。歌师在族人中是能够接通天地的人,阿美也确乎是一位能与自然对话的人。寻找发射器,寻找失联的探险队员,靠的都是阿美的协助。侗布工坊的染缸生了“病”,素素科学救缸,没起作用,寨老带着歌师祈问神明,竟然真的让缸复活了。作品还几次写到空气中奇怪的丝线,那是阿美口中的“她”。素素失足坠落时,丝线像是通灵,托住了她。阿美说,“她”喜欢素素。暴雨中,两个女孩跟着一头鹿才找到了出路,山茶树还帮她们挡住了飞来的落石,逃生的阿美诚挚感谢上苍。故事尾声处,两个女孩静静地坐在山崖边,来自城市的素素像阿美一样,感受到了山脉深处微弱的荧光,感受到了某种奇妙的声音,如同天地的脉搏,感受到了篁村人祖祖辈辈信奉的、大自然的魂魄。在喊天节仪式上,素素体会到一种全新的感知世界的方式。这一段描写,也是作品中富有高光的部分,让人联想到《阿凡达》曾经给予观影者的震撼。那是一种世界观的重新审视:“这个世界其实比肉眼看到的要大很多”“人类,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常常忽视其他生命的存在,但这并不意味着其他生命就不存在,就像暗物质和暗能量,它们占据我们已知宇宙的95%以上……”作品在科技进步浪潮中做出理性反思,警示人类常怀对广大无边未知世界的敬畏。
这是《山歌海谣》在立意层面非常值得赞赏的点。作品没有宣扬科技至上,也没有将篁村人定义为蒙昧落后的现代科技观念需要去拯救的人,而是更多站在升维的、开放的立场上思考“问题”。阿美说:“你们就这么大刺刺地走进我们的村子,告诉每一个篁村人,‘你们的生活是错误的’。”是啊,篁村人在这里生活了几百上千年,自成一种天人和谐的生态系统,怎么能简单说成是“错的”? 而且,科技发展至今,还有那么多无法解释的未解之谜,又岂能做出这样武断的结论?
《山歌海谣》中有意穿插了侗寨传说,不仅仅为增加作品的传统文化韵味,而是藉此展开更深层的、基于世界观的探讨。素素在篁村侗族的神话传说中发现了矛盾之处,质疑人为什么要通过歌师来通灵、来达成愿望,引申到了传统文化中歌师以及神话传说传递民族智慧、记录人类文明史的初衷和价值。当素素向阿美寻求“她是谁”的答案时,阿美这样回答,她是“萨神”,是“大祖母”;而谁又是大祖母呢,大祖母是“所有的人”——这朴素的阐释,是充满了先民智慧的辩证法。尤其有意味的是,作家还设计了陷入溶洞的探险队员走投无路的情节。当他们身处绝境时,令他们重获求生意志的力量,来自龙洞中的一幅神秘的壁画。壁画上,一群原始人围成一圈,向中间的怪物祈祷,怪物向四周散发光芒,如同施展神奇的法力。原始人类的足迹已经踏上这神秘的龙洞,并将对美好未来的向往刻在了石壁上,这是人类的力量和智慧的印证,是经历数十万年的生命延续,也是古老传说对一代代后人发挥的重要精神作用。
从“超级云”的笃信者,到感叹池塘里、溶洞中独特而和谐的生态系统,到对“生命之网”的感知,素素忽然明白,不单单是他们来帮助篁村人,篁村人也帮助了他们,帮助了这个世界。这个开篇时科技感满满的科幻故事,最终的落脚点,是一种智者应持的反思。素素认同了阿美和村民的观点,超级云的算法并没有将篁村的历史、文化、传统、信仰等因素考虑进去。阿美也勇敢地走出大山,见识那个不一样的世界。两个完全不同文化背景的女孩,一个努力走进去,一个努力走出来。她们的相互靠近、相互理解的过程,正是两种世界观、文明观从碰撞到相互尊重、达成互补的过程。作品跳出人类中心与技术至上的思维惯性,呼唤敬畏自然,敬畏历史,敬畏传统,敬畏文明,敬畏所有的未知。
作品给予的解决问题的思路,是尊重与和谐。篁村人得知,科学家们建天眼时,尊重了部落文明与生态,保护了神树;也看到了科技如何帮助他们迅速重建家园,同意了接入超高速网络。篁村发生了巨变,作家写下这样一句风趣的话:“所有的这一切,都要感谢超级云,当然,还有与时俱进的神灵,在喊天节上同意了篁村人的请求。”作家试图给出的,是一种“调和历史与未来、科技与人文、本土与世界、硅基与碳基之间的二元对立”的新的思路。(陈楸帆:《创作谈:我们需要一个什么样的未来》)作家努力呈现了一种非科技至上、也非文化守成的未来理念:“在大自然的指挥下”,共同“演绎生命的奇迹”。这是天人和谐、同尊共生的理念,就像作品中所描绘的自然山川与中国天眼和谐相融的画面一样,是古老信仰与现代科学,生命灵性与科技手段,已知与未知共在、共享、共绘的生命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