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隐入尘烟》剧照
在一种文艺性很强,而一路人生更为震撼的叙事中,农村故事影片《隐入尘烟》带来一曲艰难生活中美丽人性的朴素赞歌,一段农民脱贫中勤奋努力与自为选择的力量反思。
影片叙事体现了高度的电影化,充分运用镜头画面表达故事内容,语言对话极为简省。女主角曹贵英一开始就出现,十几分钟没有话,却在嫂子主导的“相亲”场合,呈现出一个农村贫困妇女的不幸命运:长期身患尿失禁,不育难嫁,人生被哥嫂安排,嫁与年近半百的贫困老农“老四”有铁。镜头叙事充满故事性,直叙到底,平实、朴素而不枯燥,男女主人公的命运始终紧紧抓住观众的心。
无语的贵英和寡言的有铁开始生活在一起。兄嫂制造的穷病结合带来的并不是一个悲剧式婚姻故事,相反,两个穷苦不幸的人一开始就都小心翼翼、互相关照。相互的心地善良,使两人很快走到一起,开始患难与共的生活,而他们的财产和能力几乎只有善良和勤劳,加上一头驴。依靠善良和勤劳,有铁和贵英日复一日地下地劳作,且要改变生活。最主要的情节是他们在面临乡村建设的拆迁中,没有提出任何要求,而完全用自己的力量盖起一座土房。同时,村里又一次次要求有铁献出自己稀有的RH阴性血,为救治牵连全村人土地收益的土地承包商。善良的有铁没有二话,一次次平静地配合,连献血受赠了衣物也用自己的谷物抵还。盖房的全过程,从挖土、脱坯、砌墙、伐木、上梁、运草、编席、铺顶等瓦木全活,有铁几乎全靠自己一己之力,仅有的帮手是贵英和驴,用了一个夏天,竟在平地上盖起一排简朴漂亮的传统民居。
平实流淌的生活流,纯朴、真实、不煽情、不夸饰,让日子、生活本身说话,不仅带来令人感动的叙事,而且突出表现了两个物质穷困中的农民对自主生活的选择。在影片中,有铁在意的不是财富和地位,而是自己选择的权力。他对亲友、乡邻做生意的、打工回来的,生活穿戴变好了,都不在意,甚至对村里为扶贫,也为感谢他多次献血救人,而奖励他一套80平方米楼房,也并不开心。他问道:住进楼房,驴和猪、鸡怎么养?他对贵英感慨道,我们农民生下来就离不开土地。他和贵英少有的欢乐是在农活中、劳动中,是暴风雨夜两人为抢盖辛苦脱成的土坯挤成一团、浑身淋透、倒地大笑,是有铁看到贵英用茅草编成的小巧草马而露出的赞赏,是贵英看到有铁不肯打驴而感到他的心善,是看着小鸡长成满院跑的下蛋鸡的欢乐。善良和勤劳是影片塑造男女主人公的最主要内容。他们对辛劳生活的选择,有许多底层劳动者的朴实善良,与世无争,影片给出了细致而不乏诗意与哲思的描写。两人在给小麦间苗时,贵英除草不小心挖倒了一棵小麦苗,有铁安慰她,贵英却把麦苗捧在手里,说这也是一个生命啊,又仔细埋好,细致入微,颇有一点将心比心的人物相通。贵英意外去世后,有铁万念俱灰,失去了劳作的奔头,处理后事中,最后来到跟了他一生的驴身边,解开缰绳,拍着驴说,替人干了一辈子,走吧,一直看着驴轻快地消失在荒漠。这一组象征性画面彻底表达了有铁给自己、给所有生命以生活选择的愿望。他们选择中体现的善良是自然的、人民的生产生活所决定的,即在生产活动良性配置中形成的关系善良,而非教化的、编织的善良。影片对有铁、贵英善良勤劳的细致刻画,生动反映了艺术创作对人民性的表现深度。这种深度就在于普通劳动者在最困苦的生活中体现出天然的劳动快乐和乐观生活,折射出生活和历史就在这千万平凡人的劳作中创造、延续;更重要的是,影片在生活的真实性中写出了底层农民的精神自主性,他们对生活自主、自为的选择性。朴素、天然的精神自主,成为影片人民性的不一般表现。
在人民性的真挚表达中,影片的重要内涵不是一般地表现农民生活的共同性,而是正视了个别性和共同性的矛盾共存关系,清晰描写了在农民生活关系中,农民的个人化需求与农村建设、农村发展的共同性如何融洽地融合问题,提出乡村建设应该更多考虑农民的个人化意愿、尊重农民的选择,才会更有生气活力。在影片中,有铁、贵英以外的他者,他们的兄长、乡亲、村领导几乎都没有人想到过有铁的意愿、选择、尊严,或是嫌弃,或是要求他们按照他者的要求,要结合、要搬迁、要献血,而且为了全体村民的利益不断地献血,也一定要去住楼房。结果,有铁夫妻辛苦一个夏天,纯手工盖成的土坯新房,瞬间被拆迁规划下的推土机轰然推倒。影片在这里不动声色中表现了共同性与个人性应该如何和谐统一的严肃问题。
有铁对生产劳动的自主选择,在艰难困苦中始终善良勤劳,在改变个人命运中的自为努力,表现了劳动者朴素的人性美,同时也带来现代性条件下,旧有生产方式对人的作用的反思。有铁的生产方式自由选择是他应该有的,但他的农活技术早已大大脱离了现代经济环境,远离现代技术生产力。有铁的造房手艺也无疑是漂亮的,但那些土坯墙、茅草屋顶毕竟都是落伍的,与现代工业文明的舒适性、进步性无法相比。有铁、贵英的善良勤劳付出与他们的生活质量相比仍然差距很大。影片因此又实际上反映了仅有善良勤劳还不足以改变生活,实现二人理想,必须要有生产力水平的大幅提高。在贵英不慎落水丧生后,有铁的技艺和梦想彻底坍塌了。这使人想到万玛才旦的电影《塔洛》 。影片主人公藏族牧民塔洛在飞快发展的城市化中也面临改变命运的渴望,但他除了背诵却没有一点适应城市化的技能。结尾是塔洛骑摩托车断油(也是失去能力的象征)停在公路上,无意义地放起一柱烟花,似是表达对变化世界的无从把握。而有铁则与侄子一家在影片结尾住进了楼房,给观众以一定慰藉,但有铁渴望的人与自然土地和谐共生的愿望能否实现,则仍然是一个开放的未知。
歌颂艰难生活中善良勤劳的美好人性,直面农村建设中共同性与个人性的和谐发展,引起人们对新农村和谐发展的关注思考,男女主人公演员的出色表演,其中导演对非专业演员表演潜力的艺术性开发,使素人演员无可替代的生活真实性和剧本的文学深度贴切融合,海清对“遥远”角色的身心投入、真实演绎,都给《隐入烟尘》带来丰富的精神意蕴。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