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生爱笛,这就决定了我要与笛子结不解之缘。自少年至长大成人,我这几十年的人生漫漫长路,其实也只写下一个“笛”字。
我进入小学后就迷上了笛子,把母亲给我的零花小钱积攒下来,买上笛子向大同学学会了吹。我的父母兄长都不爱音乐,但很疼爱我,对我胡吹出来的笛声,亲人们竟“充耳不闻”。在仁厚通达的亲人的纵容下,我小学毕业时已能用笛子吹出很多时髦的歌和盛行的集体舞曲。呼和浩特市是中国二人台戏曲的活动中心,笛子是二人台的顶梁柱,不会吹二人台笛曲,在呼市人眼中就是不会吹笛。我必须要让众邻和同学们称赞我会吹笛,所以我就得劳神耗力去学吹二人台。就是这样幼稚的念头,让我在整个初中时期都倾心尽力投入去学吹二人台笛曲。
初中三年过去,我已基本掌握了二人台笛曲的演奏技能,粗犷豪爽的气质可从我的笛声溢出。我入呼市土默特中学当了高中生。内蒙古艺术学校距我们中学不远,俗话说水满则溢,我却是有了滴水就要溢,我凭那粗糙又肤浅的一点点二人台笛技,揣上笛子,去艺校要比试高低。内蒙古艺校当时只有一个笛子教师,叫贺其叶勒图,汉名刘兴汉,仅年长我6岁,很年轻又很热情,蒙古族人的那豪爽气质叫人一见就喜欢。
刘兴汉老师毫不在乎我那初生牛犊不知天高地厚的傻闯劲,笑盈盈地要我先吹。我就毫不客气大大咧咧吹奏了两首二人台曲,要他评鉴。刘老师却说我二人台笛子的优点没学多少,毛病却全都给染上了,还揪住我边吹笛边吐出舌头、边吹边发出嗓音等毛病,说个没完。我不服气就要他吹。刘老师痛快答应了,拿出他的笛子吹给我听。他的笛声一起,我立刻震撼了。他的笛声高亢明亮、饱满充实又气宇轩昂,他运指刚劲有力、干脆利落,那指头一上一下虽只是打在他的笛子孔洞上,我却感觉有只巨手扇了我的脸,没扇几下我就面红耳赤了。他吹一首冯子存的笛子曲,又吹一首刘管乐的笛子曲,再吹一首蒙古族舞曲。我折服了,就纠缠着要拜他为师,他竟也不计较我初次见面的失礼,很痛快就答应收我为徒。
刘兴汉老师是刘管乐的入室弟子,曾赴天津随刘管乐先生学艺。刘老师多次拜谒冯子存,对冯子存笛曲颇有研究,内蒙古音乐界敬佩刘兴汉吹奏蒙古族音乐的高超技艺,赞刘老师是“蒙古笛王”。我的高中三年是精神饱满地度过的,我做了刘老师的三年业余学生,学习了刘管乐、冯子存的笛子艺术,今日我所获取的浅薄成就,首功当归于我的导师刘兴汉。刘老师对我慷慨授艺,却始终未受我的回报。我怀着对刘兴汉老师的崇拜和要学尽他的笛技的念头,高中毕业就去报考内蒙古艺术学校。1963年9月,我昂首阔步踏进了艺校,又挨了当头一棒重击:学校领导分配我向新来艺校的教师黄尚元学笛。我找到刘兴汉老师说,我只愿做您的学生。刘老师说,“这个黄老师不仅是笛子新派刘森的亲传二弟子,还是北方昆剧院大学者叶仰曦老夫子的三年入室弟子,他不仅比我笛技高明,还比我学识渊博。”刘老师一再叮嘱我要向黄老师虚心学习。
出于对刘老师的由衷信任,我只得硬着头皮来接受黄老师的训教。刘兴汉老师对我授笛三年,每次都是身体力行、充满热情地示范、授教,使我这个知识底蕴浅薄的学生,可以从高深与肤浅的师生技能的对比差异去领会学习。可这位黄老师竟大悖常理,罕少示范,一味沉醉于他的说笛。他上课时,把话匣子打开,就天南地北古今中外滔滔说个没完,好端端一堂笛子课,他偏“扯”上了中外古代史,还有哲学、军事、文学等与笛子无关的话题。这位黄老师,年龄与我一般大,瘦而干练,个头比我矮一大截,口才又好,妙语张口便出。经两三次接触,我已明显感觉到了黄老师的学识渊博,他见识又多又广又庞又杂。我与黄老师熟了后就问他,“老师您向刘森学笛,刘森也是像您上笛课这样,君子动口不动手吗?”黄老师面挂笑容说,“师父刘森是音乐绝顶高手,从欧洲到中国,从古代到今天,从器乐到声乐,他无所不通无所不晓。我可惜没学尽他的本事,但他的笛子真髓我业已知晓。可我的长处我师父也不定能有,我的音乐以外的知识就自修了很多。”
黄老师向我详细介绍了中国天南地北各地笛子、诸笛子名家的优长特色和不足,都阐述得十分精辟,其中许多刻在我脑海中。他说,竹笛是中国人共同拥有的国宝,为什么硬要界定什么门派地区?黄老师再三对我讲,无论天南地北,笛子只一家,只叫中国笛子。吹笛人千千万,五彩缤纷景象万千,却都是大同小异,笛人之间差别只在于演奏的习惯、对音乐认识之深浅、使用音乐语言之熟练、笛声内含刚柔之比例等等诸多差异。这恰如须绘猛虎,也须画柔顺之羊,羊和虎都有充足理由生活于世。
黄老师说我有笛子演奏家的天资,却无演奏家的真本事,欲具此等本事,须先脱胎换骨涤除毛病,再劳筋疲骨炼硬功。按黄老师要求,我把用指肚按孔、六指僵直执笛的旧姿势,改为六指自然弯曲,指尖按孔的新姿势。黄老师指导我学吹了长笛、单簧管、双簧管、钢琴等器乐练习曲和许多首笛曲。又让我黎明即起,每天清晨站身室外去习吹长音,一口气吹一音,笛声要又响又直两头中间一般粗,每音时长不得少于50秒。黄老师亲自示范也只吹出30秒,我初试就达到35秒,他却对我大加训斥,说他的师兄简广易能一音50秒,我就必须得吹出50秒,说他师兄简广易每天练功8小时,我就得每天吹上8小时。我就暗自下定决心要超越他的师兄,以免被小觑。
我开始苦练笛。黄老师说,器乐的演奏须靠手指运动,手指无力则不能承负此项艰苦运动,手指的运动关键在于向下力度的大小。于是令我在桌上敲打手指,练节奏、速度等。他又说舌的功力在于长时间锤炼,就指令我按他规定的练习曲,直到我吹得头昏脑涨嘴麻木,精疲力竭拖腿踱出琴房。他毫不体谅地对我说,练长跑把腿练酸了就是进步,不酸了就是要入门了,要是不跑,人就难受,才叫入门。在黄老师的严格要求下,我掌握了笛子演奏的四大功,气功、舌功、唇功、指功,千辛万苦学吹了昆曲、江南丝竹、广东音乐诸多笛曲。我咬紧牙关苦练两年,总算挺了过来。古说疾风知劲草,烈火见真金。我是早已自知刘兴汉老师对我无私慷慨授予笛子技艺的恩泽有如父母,但对黄尚元老师从不知体谅学生一味只知严苛训练,我是迟于十几年后收获了诸多赞赏,才知晓黄老师对我的呕心沥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