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上有寒冷也有温暖,文学都要去书写
——全国人大代表、作家二月河谈创作经验与文学观实录
“老师好,我是中国文联《中国艺术报》的记者。”“文联啊,那咱们是一家人。”一句话拉近了距离,原来,二月河是河南省文联名誉主席,还曾任河南省南阳市文联主席。两会期间,正是农历二月春暖河开,本报记者对全国人大代表、作家二月河(凌解放)进行了专访。
丝毫看不出,二月河已经72岁了。他依旧和蔼敦厚,目光如炬,思维敏捷,对答如流。
二月凌开,黄河咆哮,浮冰如万马奔腾,何等壮观。40岁正式出版《康熙大帝》第一卷时,凌解放给自己取笔名,叫二月河,既是冰凌开春解冻,暗合“凌解放”,又是他心中不忘的母亲河。
写“落霞三部曲”(又称“帝王系列”),当时有句口谚:写短篇现过现,写中篇连月干,写电视剧本是傻蛋,写长篇小说是胡球干。二月河不理会这些,白天上班,晚上熬夜查阅资料写作。为了不让汗湿的胳膊沾到稿纸,就在两臂上缠满一圈干毛巾;夜深困倦来袭时,就拿烟头烫自己的手腕;夏秋之交,蚊虫难挡,就放一桶水在桌下,双脚浸入桶中,防蚊又消暑……终于有了五百多万言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乾隆皇帝》,蜚声海内外,一时洛阳纸贵,至今长销不衰。
交流中,话题谈及他的创作经验和文学观,谈及他对当下文学创作的看法,或许这些可以让读者更好地了解二月河,也为当下的文学创作提供一些启示。
谈如何写好作品:
以读者的人性为迎合点,和迎合市场是不一样的
记者:您创作了脍炙人口的“帝王系列”,产生了强烈且持久的社会影响。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文学作品,您认为我们这个时代应该写出什么样的文学作品,怎样才能写好?
二月河:咱们这个时代,写什么并不重要,写给谁看最重要。能不能让更多的读者来阅读你的作品,这是一个作家的责任。如果写出来都是给自己看的,那还不如在家写笔记、写日记,用不着拿出来刊登,到处散布。作家要多揣摩我们这个社会的心理,人们对历史的认知、对现实的认知、对改革开放进程中碰到的所有新生事物的认知,如果不在这方面下工夫,你下笔写的东西仍旧是没人看。所以我主张无论你是谁,写什么东西,都要为今天的人着想:我写的东西,老人看了觉得怎么样,小孩儿看了觉得怎么样,要有一个基本的分析。
记者:如果以读者为主的话,写作会不会削弱作者的主体性,变成迎合读者,而不是引导读者?
二月河:我们现在的小说、散文创作就是要迎合读者的心理,用不着装模作样,说要去引导之类的,你用什么样的内容去迎合,本身就是一种引导。比如将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贯穿到作品当中,读者看了你的书以后会想:“哎,这跟我想的一样。”这就等于你的构思和读者的阅读心理很自然地碰撞到了一起,这种迎合本身就有引导意义。
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无论在什么样的状态下,都要为不同的读者创作,不是为富门豪族,而是为那些衣衫褴褛的、用自己辛辛苦苦的血汗钱去买了你的书回家慢慢读的寒士创作。我把他们当作朋友来交流,作者用不着都装成老师的样子,用不着让读者觉得你高深莫测、道貌岸然。
所以作家要当好平常人,把自己看成读者,才能更好地跟读者接触,才能明了读者在想什么,知道读者讨厌什么。写作的时候要想到规避,规避读者讨厌的、不好的东西,你看有的人笑容满面地巴结自己的父母,这算有罪吗?读者就是我们的父母,就是我们的上帝,我不巴结读者我巴结谁呢?我会去想怎样才能把书写得让读者放不下,使读者亲你,爱你,买你的书,阅读你的书,把你的书传给后代,难道这不是一种良好的社会服务吗?
我们过去的那些名著,像《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还有国外的《复活》《安娜·卡列尼娜》《王子与贫儿》《汤姆·索亚历险记》《哈克贝利·费恩历险记》《茶花女》《悲惨世界》等等,我感觉作者都和读者,尤其是和贫穷的读者、无告无助的弱势群体读者,结成心灵上的好朋友。好朋友之间的沟通和用献媚的方式去博取读者的欢心,完全是两回事。
记者:读者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市场,作家迎合读者和作家迎合市场之间有什么区别?
二月河:作家是写人性的,以读者的人性为迎合点,和迎合市场是不一样的。市场是商业性质的,一味地、纯粹地迎合商业市场,就变成一本过于商业化的书了。而表现人物个性,有时候不容易得到读者认同,那么读者就应该在这个过程中接受教育,提高自己的水准,使自己从下里巴人的阅读水准,走进阳春白雪的境界中去,变成阅读的贵族,这样再去了解作品时就会全面一些。
记者:您说作家为寒士服务,这是胸中有大义,但另一方面这样是否意味着将读者分阶层了,为穷人服务而不为富人服务。我个人以为,财富分阶层,而读者不分阶层。
二月河:是这样的,富人中也有喜欢读书的,穷人里面也有不爱读书的,所以并不是以穷富来划分读者,而是看他的心灵状态是站立在社会阶层的哪一方面。这是我们写书做文章时要想到的,怎样才能算是为当今最多数人负责任。
谈“帝王系列”:
阴险、毒辣、虚伪、残忍的是封建制度,并不是封建制度下的每一个人
记者:那么,您创作的时候想到了什么?怎样才算是符合历史唯物主义,为当今最多数人负责任?
二月河:我自己创作这几本书时,主要考虑在中国历史上什么样的人物是好人,什么样的人物是坏人。按过去说,地主或者成分比较高的人,肯定就不是好人。我写书的时候,与我沟通的责任编辑就告诫我:“你要把康熙这个人的阴险、毒辣、虚伪、残忍写足。因为阴险、毒辣、虚伪、残忍是地主阶级的属性,你写一个皇帝,他是地主阶级的总代表,当然应该是这样的阶级属性。”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思想还不够开放,编辑也有其为难之处,但历史小说必须尊重历史。我说:“我写的是康熙大帝,我要把他的‘大’字写足。康熙这个人,据我所了解,他不阴险、不毒辣、不虚伪,也不残忍,他是一个很好的知识分子,是个很不错的老头儿,我不能按你的思路去写。”他问,那你按什么思路去写呢?
我告诉他,如何判断一个历史人物,有这样几条标准:第一,在中国历史上,对民族的团结、国家的统一是否作出过贡献。康熙之前,明清只有350万平方公里的国土面积,到了康熙中叶就开辟到了1400万平方公里。另外,康熙兴建的是承德避暑山庄,不再修长城,减少了战争,加强了少数民族之间的沟通、交流和团结。第二,对科技、对人类知识的进步有没有贡献。《康熙字典》到现在我们还在用,康熙时期编纂的《古今图书集成》《佩文韵府》等大型类书,至今仍旧是我们图书馆的必备书。第三,对发展当时的生产力、调整当时的生产关系、改善当时人的生活水平有没有贡献。很多史料证明,他多次减免税收,发明培育出早熟御稻种、双季稻等,这对当时的老百姓是有益的。在促进民族统一、文化方面、生产力方面都做得很好,凭什么要骂人家,凭什么说人家是坏蛋?
说阴险、毒辣、虚伪、残忍,那是指封建制度,并不是指封建制度下的每一个人。康熙四十年,他曾对着月亮许愿,说道希望能够让我多活一点岁数,我能把这个江山治理得更好,然后交到子孙手中。到康熙四十八年,康熙又一次在月亮面前许愿,说道恳请上天不要让我活那么长,早点让我死,我好能够以完整的面目到底下去见我的列祖列宗。康熙四十八年时,康熙56岁,算不上让人绝望的程度,他却对上苍许愿,这说明当时的宫廷斗争是何等残酷、何等激烈,康熙感受到了性命之忧,才会说出这样的话。这证明当时的社会政治斗争、社会制度是阴险的、毒辣的、虚伪的、残忍的。见面是说说笑笑,笑过之后背过脸来掏刀子,康熙看到了这种社会的本质。
记者:一千个读者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您觉得历史写作要一定程度上美化人物,还是要实事求是,是否应像您一样经过考证历史人物是什么样的就怎样写。
二月河:要讲求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将二者高度结合起来。写作中,重要的历史人物和重要的历史事件应该是真实的,但其中人物的具体形象可以加以虚构。比如你这个姑娘到我这儿来采访,这是历史事实,你是个子高还是个子低,是离子烫还是爆炸头,是浓妆还是淡妆,是像林黛玉一样的婉约型、悲怆型,还是史湘云一样的豪放型、大手大脚型,这应该由作者去思考,去虚构。今后有个三月河,可能就会写,这个姑娘采访了二月河,说了很多关于文学创作和社会治理的事,她穿着彩色的衣服,事实上你穿的是黑色的,这就是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结合。人们读了这本书,尽管可能会得出跟你真实性格不太一样的艺术效果,但是他感觉你就应该是这样的,感觉到很舒畅,感觉和整本书的氛围融合在一起了,这就达到了写书的目的,把握好了历史真实和艺术真实的力度。
记者:我们说要以史鉴今,很多人从您的“帝王系列”中解读出和当下社会现象暗合之处,比如反腐。这是因为历史往往是重复的、相似的,还是说您写的时候就是要用历史来映照现实?
二月河:历史是一种螺旋,就像弹簧那样,这一旋和那一旋基本是一样的,但是这一旋和那一旋起的作用是不一样的。前进的道路也是螺旋状的,尽管这一旋和那一旋起到的历史作用不一样,但从总的支撑点来讲,你是站立在地上,是在向天上延伸的,无论你暂时旋向哪里,总是有这样一个总的方向。
谈当下文艺创作:
迅速走向社会的作品,也会迅速走向灭亡
记者:也就是说历史是相似的,但总体是向前发展的。当下一些历史题材文艺作品包括影视剧,很多都在戏说历史,没有像您一样去查阅资料做大量考证,您怎样看待?有些作品是很优秀的,但也有一些作品把历史变成宫斗、穿越乃至架空历史,我个人认为这是一种对历史不负责任的表现。
二月河:我的评价不一定准确。更加多元的文化进入中国以后,我们的文化形成了一种新的局面,年轻人要创造一些和我们已有的文化看上去有些不同的样式,这不是什么很奇怪的事情,要允许这种现象存在。在它存在的过程中,要使它更加完善,更加能够张扬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并融合西方多元文化要素,变成我们今天的文化高地、今天的文化繁荣和文化昌明的群众基础,我觉得这是一个好事情。
故意架空历史,我还没有见过。作者不懂历史,又不愿意去学,仅仅为了让读者或者观众为自己叫好,以赢得票房价值、赢得金钱为目的,对于这样的历史剧,学者是不满意的。随着人们知识摄入量的增多,这种作品会被社会抛弃,因为它虚假。一部作品无论是在对历史真实性的合理把握上,还是对现实生活中人性人生的把握上,无论哪个方面出现不真实,都会影响读者的欣赏。所以作者尤其是我们的青年作者,还是要认真学习历史,深入探索历史,要揣摩透现实生活,看作者渴望的是什么——渴望的是读者在阅读你的作品时感受到历史的力量和艺术的魅力,还是渴望票房与金钱,你的追求左右了你的创作冲动。我希望我们不要过重地考虑这本书、这部作品出来以后的票房价值、市场价值,而是要把更多的关于人性的思考,能够准确地向读者表达出来。
记者:当下的现实就是未来的历史,您认为现在的年轻作家应当怎样表现当下现实?
二月河:我们要让读者接受我们的作品,就应该在读者心目中树立自己的理想风范,通过自己的笔触再和我们探讨的历史背景、社会背景有机融合在一起,产生一种真实感,让那些没有接触过这些内容的人,在看了你的书之后,都能够从中汲取到自己所需要的营养。并不是你虚构的东西越多,人们就越欢迎你,比如现在的一些穿越剧,一些迅速走向社会的作品,很快就又迅速地走向了灭亡,就是因为它们在社会真实性上需要进一步探索。
记者:文学反映社会真实,有的作者可能坚持批判现实主义态度,路见不平拔笔相助,有的则希望文学是温暖的阳光的,您觉得文学更应该走哪种路径?
二月河:我觉得文学应该是寒冷和温暖都要书写,因为这个世界上有寒冷也有温暖,反映这样一个真实的世界,人们才会感受到你是一个生活在人间的作家,你不是在为某一个人或某几个小小的阶层服务,你是为人服务的,最真实地表现人世间的世态炎凉,表现人性的扭曲和变化,这就需要对人生进行积极、独到的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