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赵丽宏(全国政协委员)
毕加索是在世界美术史上创造了很多奇迹的人,他留在世界上的作品成千上万。他一生都在创造新的画风,如此大胆探索,求新求变,可谓前无古人,后乏来者。
在圣彼得堡的埃尔米塔什博物馆,毕加索的画也有数十幅之多。如果看了中世纪以来的欧洲油画,再看毕加索的作品,确实会感到这些画是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出自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古老的写实传统,在毕加索的油画中碎裂了,颠覆了,荒唐怪诞的形象和画面折射出画家心里的奇思幻想和动荡不安。毕加索的作品常常使人惊愕,使人不知所措。喜欢毕加索的画,曾经是一种时髦。面对他的画,尽管很多人为之困惑,但谁愿意做《皇帝的新衣》那个说“什么也没穿”的孩子呢?
谁也不会否认毕加索的伟大,不会否认他的生机勃勃的创造能力。但我相信不会所有的人都喜欢他的画。毕加索那些变形的人像,把美女画得面目狰狞、五官不齐,画成非人非鬼的怪物,这当然是画家惊世骇俗的创新,但要说这样的创新令人赏心悦目,那就是假话了。我看过毕加索为自己的第一任妻子画的一幅画,那是俄罗斯芭蕾舞演员奥尔加,她身着一袭黑色长裙,拿着一把扇子坐在沙发上,眼神中含情脉脉,是一个绝色美女。那画的名字是《坐在沙发上的奥尔加》。那时,毕加索早已开始他的创新,但他画的奥尔加完全是自然主义的写实。画布上的奥尔加和生活中的本人一样美貌动人。我想,如果把奥尔加画成面目狰狞的怪物,那位美丽的俄罗斯美女一定不会高兴。在埃尔米塔什收藏的毕加索作品中,也有几幅用传统手法创作的,譬如画于1902年的《索列尔像》和《幽会》,那是很写实的画,表现了高超的写实能力和传统绘画的扎实基础。画这两幅画时,毕加索才二十一岁,还没有成大名,也没有形成自己独特的画风。画中的索列尔先生不知何许人,从他的眼睛中流露出的忧郁和期待,使观者面对着他陷入沉思,而画面上那近乎黑色的背景,营造出深邃神秘的气氛。索列尔先生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只杯子,一只咖啡杯,一只玻璃茶杯,这两只杯子值得注意,它们的描绘方式和传统的绘画不同,寥寥数笔,也不注重形体的精确,却画得很生动。这和整幅画似乎不协调,但此画却因此而显得特别。再看《幽会》,也是很传统的笔触。两个身披长袍的女人,在一个幽暗的所在相会,两人触额相依,似在低声倾诉别情。有人称这幅画为《两姐妹》,大概是为了避免引起歧义,免得让人联想起同性恋。画中的两个女人身体的比例很准确,没有什么变形和夸张,但有一个细节引起我的注意:画面右侧的那个人物,放在胸前的右手出奇的小,小得不成比例。这非常奇怪,一幅写实的画,出现这样的比例失准,似乎不合常理,以毕加索的写实功夫,不应该出这样的差错。这难道是他的故意所为?如果是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的画中出现这样的比例失调,那必定会被认为是败笔,而在毕加索笔下,这却是正常的。因为,和他后来的变形相比,这只小手实在算不了什么。但他的画中人物日趋变形却人人都能看见。在埃尔米塔什所藏的毕加索作品中,有一幅题为《友谊》的画,画面是两个依偎在一起的女人,那是变了形的人体,但还能分辨出人的脸,脸上也还有具体的表情。这表情,使我联想起《两姐妹》。我觉得这是两幅内容和意境相近的画,但《友谊》和《两姐妹》在风格上已经大相径庭。再看他中年以后的画,譬如著名的《哭泣的女人》《斜倚的女人在阅读》《茶女》等,人物的五官已经在脸盘内外随意跳跃,身体的器官则自由不羁地在画面上到处飞舞,被肢解的人和鬼魅、怪物之间没有了界限。画家如此表现女性,实在有点残酷。这些躁动不安的画,和沉静的《两姐妹》相比较,真有天壤之别了。在画家来说,这是变革,是超越,是对艺术奥秘的探索,对观者来说,则是窥见了一个幻想者荒诞不经的梦境。有这样一个故事:在意大利,毕加索曾为俄罗斯作曲家斯特拉文斯基画过一幅肖像,作曲家离开意大利时,边防军人查他的行李,扣下了毕加索的画,因为他们认为这不是肖像,而是一幅地图。斯特拉文斯基百般解说也没有用,最后只得将画送回罗马,后来通过外交官的外交信袋将画带给了他。军人把毕加索的人像画看成地图,当然是一个笑话,但由此可见这样的画和传统的肖像有多大的差别。
在埃尔米塔什博物馆,有一幅毕加索的画题为《持扇的女人》,画于1908年,画面上一个半裸的女人,手持一把折扇,坐在沙发上低头沉思。此画的风格已不是传统的写实,人体虽没有大变形,但笔触和古典的油画完全不一样了,女人的身躯、肢干和脸部表情都被抽象成几何形体,色彩浓烈,引人注目,这也属于毕加索的立体主义的实践。当时,已经有人称毕加索为“疯子”,但有意思的是,那些把毕加索称为“疯子”的人,却愿意出巨款收购他的画。看《持扇的女人》时,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毕加索为奥尔加画的肖像,《坐在沙发上的奥尔加》画于1917年,比《持扇的女人》晚了十年。以我所见,为奥尔加所作的几幅画,是毕加索留存世间的最为写实的一批画。而奥尔加坐到他的画室里时,他已在变形的道上走了十多年,他的立体主义正向着巅峰发展,作品中已很少出现传统的写实笔墨。但他却为奥尔加的肖像选择了一种古典的风格,这件事情很值得玩味。奥尔加是毕加索的妻子,他曾经为她画过很多肖像,没有一幅是用立体主义的手法完成的。我读过毕加索的传记,传记中说奥尔加不懂艺术,一定要毕加索用古典的绘画方式为她画像,而毕加索则对她言听计从。毕加索是一个固执孤傲的人,不会轻易就范于别人的指点,即便是沉溺在恋爱中时,他也不会放弃对艺术的执着追求。他的一生,是不断恋爱的一生,谁也无法统计曾有多少女人进入他的情感生活和性生活。而与此同时,他也在不断地更新自己的绘画面貌。如此耐心地用自然主义的手法画肖像,在毕加索实在是难得。其实,不仅是奥尔加,毕加索在画他所爱恋或敬重的人时,总是避开了立体主义,停止了他创新求异的步履。譬如他的母亲,他的几个好友,在他的笔下都是自然的形态。那么,在毕加索的心里,到底什么是真正的美,这也许是一个秘密。但很显然,在创作手段上求新求异的结果,未必是艺术家理想的美妙境地。我相信,那些面目狰狞、肢体错乱的绘画,很可能是激情和仇恨交织的产物,而柔情和浪漫的糅合,应该产生令人身心愉悦的效果。
“当我看着你时,已经再也看不到你。”当年,毕加索谈他的人像画时曾经这样说过。这是一句充满玄机、似是而非的话。我想,这句话中,第一个“你”,是画中人,而第二个“你”,应该是被描绘的对象。如果是这样,那很符合毕加索作品欣赏逻辑。
1911年,美术评论家米多顿·墨利写了一篇关于毕加索的文章,发表在伦敦《新时代》杂志上,文中有这样的话:“我极为坦率地表示决不假装理解或是赏识毕加索。我对他敬畏有加……我站立一旁,深感懂得太多而不敢妄加责难;同时又感到懂得太少而不敢随意赞美。因为假如不是说空话,赞美是需要理解的。”墨利的这段话,大半个世纪以来一直得到很多人的共鸣,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是无原则地追求时髦,盲目地追新求异,不是所有人都会去赞美自己并不理解的东西。记得在八十年代中期,曾经有一个颇具规模的毕加索画展在上海展出,面对着毕加索那些立体主义的油画,人们的目光中有惊叹,也有困惑。而我,脑子里回旋着墨利的那段评论,我觉得他说出了我的感受。
有人说,毕加索是命中注定要成功的画家,不管他怎样玩花样,伴随着他的总是荣誉和成功。在浏览毕加索生前的成功时,我很自然地想起了梵·高。梵·高和毕加索一样勤奋,一生都在创造,在探索,但他活着的时候却和成功没有一点缘分,和他做伴的只有孤寂、落寞和失败。命运对于不同的艺术家,竟会是如此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