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新诗,在它初始的白话阶段,人们多围绕它的浅显、散漫进行评骘。如今进化到艰涩的现代阶段,则遇到更多隐晦问题。深入本体内里,找找症结,才发觉其实我们所知甚少。或许这一“尤物”潜藏太多秘密,至今依然让我们许多读者感到头痛、难受。
新诗的前沿地段——其先锋、尖端部位,我们称之为现代诗。现代诗较之其他现代文类,尤显得神奇缥缈,高深莫测。虽篇幅短小、结构简括,在受众那里却无时不出现“说不清,理还乱”的种种疑惑。许多事实表明,现代诗的接受充满“风险”,细心加以整理,可能有以下六大接受“难受”点或瓶颈。
接受准入:须反复“把玩”
这是现代诗接受的第一道门槛,表面看门槛很简单,数行数十个字,但玄关背后,现代诗就宿命地在懂与不懂、隔与不隔、明白与晦涩之间兜圈子,仿佛千年魔障,难以化解。为破解难题,好在古人很早就拿出方案,既科学又贴心地把诗歌分为三大类“可解、不必解、不可解”(《四溟诗话》),真乃大大的智慧。于是,吞服定心丸的人们获得了告慰:现代诗,同样允许有“三分之二”的“隔绝”状和“幽闭”状,不宜用是否“读懂”来作为现代诗接受的准绳。保留现代诗“难受”的“不懂性”,应该是现代诗得以生长的一份自在?
国外有人统计,诗最好的接受行数为12行——它适合视觉感官在单位时间的舒适度。爱伦·坡曾说过,好诗都是短的:“由于心理的规律,一切刺激都是短暂的。一首诗必须刺激,才配称为一首诗,而刺激的程度,在任何长篇的制作里,是难以持久的。至多经过半小时,刺激的程度就松弛——衰竭——相反的现象跟着出现——于是这首诗,在效果和事实上,都不再是诗了。”因而要取得接受的较好效益,不能忽略反复性的诵读“安排”与“把玩”,因为它“预置”了太多的机关。不是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吟诗也会吟”,古人非常质朴地道出了这方面的经验。美国现代诗人巴巴拉·赫斯也说过:“诗的伟大奇妙之一便是:它小小的篇幅,它所占的短短时间——仅仅四五行的一段——却能拥有如此漫长的生活,却能拥有实际上需要若干岁月才能结束的故事。”要想在短时间内穿越漫长的时空故事,唯有多次往返摩挲,才可能度过接受的第一道关口。
接受走势:“奇异的吸引子”
有论者从新兴的混沌学科借鉴到某些合理质素,引入到“混沌阅读”学中,其中涉及一种“奇异的吸引子”,左右着人们的阅读行为。笔者愿意将这种具有引领性的东西视为阅读接受“趣味”。一般来说,在“奇异的吸引子”——阅读趣味的牵扯下,现代诗的阅读接受通常会展开两种走势:一是高度集中的“顺看”。诗不同于其他文类的最突出的外在形式是分行,分行排列这一先期的“刺眼”形式,首先把阅读胃口吊了起来,并给出警示——虽然同其他文字的阅读顺序毫无二致,依然沿着横向水平做历时性运动,但因其形式独特,你必须高度凝神、静心、专注,甚至调度全身心感觉全方位投入,否则,你会在每一小步的前移中滑倒。二是随意“插看”。许多时候是随便瞄上一眼(一瞥、一眯、一眨),漫不经心,信马由缰。岂知遭遇是一个词(第一次见到)、或一个“诗想”(完全陌生)、或一行细节(超常触动)、或半条“病句”(百思不解)。恍若微不足道、却又如冰凉的水滴,在记忆的溶洞倏忽“滴答”你、警醒你,让你改变原来的随意、轻慢,重新回过头来,步入正规的开始。瞬间的揪心力量,何妨不是一种“奇异的吸引子”,伴随着或“先入为主”或“随意倒插”或“意外领先”或“半途闯入”,现代诗的阅读接受平添了几分扑朔迷离?
接收“光谱”:空白与沉默
与小说、散文、戏剧接受相比,现代诗因自身断裂、跳脱、落差,让沉默空白潜行密布,蕴涵了多少机密;有人称“这道诗歌地板上的裂隙”是诗歌之所以有持久迷人的吸引力的原因——因为谁也不知道在这道“裂隙”中到底藏有什么秘密——我们的未知越多,也越绽放了诗歌的永恒力量。换句话说,现代诗语境、文本的意义结构以及文本间的关系,最大特点就是一直存在空白、沉默状——阅读接受的开关就是如何唤醒它。
明末钟惺在《诗归序》中曾形象描绘接受的“神遇”。先是待访情形:“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接着概括三种类型:“如访者之几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获,入者之欣于一至。”最后描写最佳状态:“仓卒中,古今人我,心目为之一易,而茫无所止者,其何故也?正吾与古人之精神,远近前后于此中,而若使人不得不有年止者也。”这里所描绘的“远近前后于此中”,正是接受者与诗作者精神相遇的高度迎和,如瞬间电光石火般照耀。
但对于现代诗来讲,它的接受更明显带有浓厚的、晦暗的疑虑性。因为到处是空白与沉默之境。一般而言,文本的空白、沉默与裂隙越多,接受的“咀嚼”频率越密,接受的往返次数就越多。如若“被理解”的阈限超出一般平均值,接受就容易受阻、关闭。也就是说,过多的空白与沉默会造成“不懂”,所以一开始,有必要在接受心理上打一剂预防针——储备某种“反懂”性——读现代诗不一定要弄个彻底明白;现代诗的魅力恰恰是潜伏在那些空白沉默处,接受的价值也就在那些似懂非懂之间?
接受“三坎”:阐释不足、阐释漠视、阐释过度
接受的高级阶段是阐释。阐释不足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追寻作者原意,把寻找那个唯一正确的解释视为阐释最终目标,二因自己的才识学养有限,阐释停留在浅层次,造成了严重扭曲。(如英国汉学家韦利曾把李白看成酒鬼,最后得出因酗酒而未能仕途畅达的重要原因,殊不知中国的酒文化特点——酒往往成为诗歌创作的灵感泉源,其结论显出阐释的轻浅和某种幼稚。)阐释漠视是指阐释主体基本无视文本的存在,即堵住“听取文本言说的耳朵”,只管自说自话,自以为是(就像《韩非子》里那个丢斧者,以自己主观的“疑神疑鬼”作为评判对象的依据),势必造成阐释的隔膜。
阐释不足与阐释隔膜比较容易看出来且加以纠正,阐释过度就难说了。《圣经》充满汗牛充栋的阐释、后人读荷马像走马灯、中国古代对五经笺注的连篇累牍,存在过度之嫌吗?因为对象实在太丰富了,现代诗难以避免过度阐释。许多时候,是阐释权力过分膨胀而导致无节制。过度阐释使诗文本意义朝向无休止的漂流及繁衍,无限衍义又使文本陷于虚无。具体体现在“过劳”性地挖掘词句背后的各种文化、政治、社会、道德、宗教、语言、心理意义,把“我注六经”推行到极致,根本不管伽达默尔“艺术作品尽管在其表现中可能发生那样多的改变和变形,但它仍然是自身”的守则。问题的复杂性再次提了出来:现代诗的阐释有没有边界?如果有,那么阐释的边界又在哪里呢?
接受“瓶颈”:难以言说
古希腊哲学家高尔吉亚曾提出了三个著名的不可知论命题:第一,无物存在;第二,即使有物存在,你也不可知;第三,即使你知道,你也无法告诉他人。将此命题转换到诗学接受领域,诗的“不可知”可表述为:你无法理解到诗的原意;即使理解了,你也无法说或很难说出来。由于诗本身的神秘、多解、歧义,的确许多时候是不可言说的。(即使多次经验也不明自证,许多时候人处于世界与语言边界,只得沉默。)表面是懂与不懂、晦涩与明白在打架,内里是理解、阐释的差异,是如何“呈现”“显明”“敞亮”的沟通。一句“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形象地道出那种欲得、不得、难得的言说状态,所以古人反复声明:“诗极难卒说。”事实也证明,诗歌中的许多微妙、神秘、无解部分是无法转述的,无法转述是诗的最大机密与魅力。换句话说,转述越少的那部分,诗的意蕴、意味越浓。因此在接受过程中,一部分人坚持“谢绝”阐释,反对阐释,是有一定道理的。这样,一个二律背反的问题浮现出来了:无法言说,又需要言说。
接收“再造”:“不通”之通
现代诗因各种“不便”会产生许多不通的地方,包括逻辑不通、情景不通、常理不通、词语不通。不通是现代诗文本又一个显著特点。解开不通设置的种种谜面,正是阅读出发的地方。意大利符号学家艾可在《开放的作品》中也认为,诗是无限阐释的符号体系,“即使是已经完成、结构上无懈可击至善至美‘划上句号’的作品,依然处于‘开放’状态,至少人们可以以不通的方式阐释它而不至于损害它的独特性”。因而现代诗对于不通的设置,引发出接受中的二度“发现”,实在太重要了。
极端的例子是,1971年斯坦利·费什做过一个有趣的实验:他将一组人名随意写在黑板上,“欺骗”学生说这是一首宗教诗,在他狡黠的诱导下,原来一直在进行宗教阐释训练的学生很快做出反应,居然从这组任意组合的人名排列中阐释出宗教诗含义,与“原诗”风马牛不相及,借此费什发挥道:接受者并不一定将诗视为代码并将其破译,而是再造诗本身。笔者以为,“再造”本身意味着接受者最大限度打开诗性思维,进行二度乃至三度创造。
卞之琳的《断章》堪称新诗历史行数最少,衍生“再造”最多的篇什,围绕着情诗说、哲理说、相对说、装饰说四大类,“天花乱坠”。近年台湾诗人兼诗评家白灵,硬是从传统“四说”的藩篱中突围出来,提出与众不同的“匮乏”说,另辟蹊径。另据他介绍,目前台湾网络上还可搜寻到根据《断章》拍摄的不下10种的“影像诗”,对《断章》重新进行拆装、组合、演绎。不管是另起炉灶还是藏头去尾,谁是高明的“改编”,谁就能在貌似不通的地方,打开意想不到的暗门、通道。
百年新诗,在它初始的白话阶段,人们多围绕它的浅显、散漫进行评骘。如今进化到艰涩的现代阶段,则遇到更多隐晦问题。深入本体内里,找找症结,才发觉其实我们所知甚少。或许这一“尤物”潜藏太多秘密,至今依然让我们许多读者感到头痛、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