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琴戏的声腔里有哀调,邓秀英殉情一场戏,把哀调发挥到了极致。
邓秀英不是虚构人物,而是真人真事,就发生在清道光年间的鄂南乡下。姑娘的要求其实很简单,只是想跟自己喜欢的小伙子一起生活,而已。就为这个,硬是拼了性命。小伙子是个书生,叫胡三保,也痴情,跟梁山伯一样,后来也泣血而死。没有化蝶,但被人编成了长诗传诵,可见至纯的爱情总是那么动人。
据说,邓氏族人一直忌讳人们提到邓秀英,现在我们说她是自由恋爱,可在一百多年前的崇阳乡下,那是伤风败俗,是瞎搞,让邓氏蒙羞。死后他们让她睡的是“倒棺”,头朝外脚朝内,没有出口,灵魂儿想走都走不出去。你看,好惨吧?
她要是花木兰就好了,替父从军杀敌报国,各地方争打名人牌,都说是自己这里的人。男女相好算什么呀?没有明媒正娶,偷偷摸摸的,说起来总是不大光彩。崇阳县剧团去那里演出,什么戏都可以唱,就是不能唱《双合莲》。
提琴戏《双合莲》是由长诗改编的,怕邓家人扯皮,长诗《双合莲》已经给邓秀英改了姓,叫郑秀英。邓家那幢清代老宅的门壁上,如今挂着文物保护牌,上面写的也是“郑秀英故居”。只是文物不能虚构,要讲究真实性,怎么办呢?只有在“郑”字后面加个括号,写上个“邓”字,煞费苦心也欲盖弥彰。感慨之余,想到可以在电视台《非诚勿扰》节目中当场牵手,可以“网恋”“速配”,可以“闪婚”又“闪离”的现代男女,真是要知足啊。
长诗《双合莲》中对邓秀英糟糕的婚姻有很多描写,其中有一小段看上去不及“竹鞭似钢刀”“皮破鲜血流”严重,但非常生动:
“骂妻好似骂鸡鹅,
敲敲打打气不和,
好言少来恶语多,
只当一头菜牛婆。”
“菜牛”是食用牛,崇阳方言把雌性动物称为“婆”,母鸡母鸭就是鸡婆鸭婆。丈夫把邓秀英当做“菜牛婆”,真是要多损有多损,连耕牛都当不上,耕田都不用你,只有挨刀下锅的份了。设身处地想一想,这样的日子谁愿意过?
可是不愿过也得过,逆来顺受是那个时代妇女的主旋律。邓秀英却是个另类,致死不从。
男人恼了,你不服从我,我也不让你好过,不就是“菜牛婆”吗?谈好价钱就卖了。悲情的故事到这里突然出现了希望,原来买家是胡三保的好友,受三保之托,以买之名行搭救之实。邓秀英马上就可以和三保相会了,欢乐的音乐奏响了。然而且慢高兴,还有转折,这就是悲剧给人的折磨,给你一点希望,又生生地把希望掐灭,让人更加痛苦。
刘家男人也是听到四边舆论,讥笑他,说他卖妻卖给了野老公。受不了了,吆喝了族人抄起铁尺短刀就追了上去,抓回来就要处死。按照家规族法,私会奸夫就是毁辱家门的死罪,死刑的方式是沉塘。
好一个邓秀英,硬像是铁骨铮铮的好汉,要死就死,不劳你们动手,我自己来!她用一条白绫宣布了我的生命我做主,死也要死个自由!
天地造化,崇阳又出了个打铁的,姓陈,能写歌编词儿。有人说,他是打铁打到了邓秀英的塆子,听到了这个故事,非常感动,就编成了歌儿。也有人说,邓秀英漂亮,陈铁匠本来就暗恋着她,听说梦中情人死了,伤心极了,长歌当哭写下了《双合莲》。
“伸手掏出双合莲,
片片莲花满血痕,
今生不能成夫妻,
来世和哥再团圆。”
这是陈铁匠为邓秀英殉情写的一段歌词,代代相传,姑娘婆婆们听得泪水涟涟的。
承蒙盛情,县博物馆匡馆长和县剧团团长熊天霞领我去的邓家,“郑(邓)秀英故居”的牌子是匡馆长挂的,熊天霞则演过郑秀英,唱哀调,并以“磨房殉情”一折参加全省地方戏演员比赛获得过一等奖。
山道起伏,小车不觉中钻进了一条窄而长的山沟,天都被遮蔽得发暗,小胡同似的。车身宽的小路曲里拐弯,豁然开朗时,眼前出现了一大块开阔的平畈,有村有舍,有林有木,只是人气稀少。匡馆长说,人都出去打工了。头年的稻茬还在田里残留着,水源倒是充沛,到处漫盈着,把杂草乱丛滋养得早早地返了青。匡馆长说没有车道时这里进出困难,很闭塞,他曾碰到过一个老太太,说一辈子连崇阳县城都没有去过。
闭塞之地观念恐怕滞后,我若打听邓秀英的故事,会不会遇到冷脸呢?有点担心。
车在岔道口停下了,馆长下车问路。
从雾霾笼罩的武汉出来,格外体会到山里空气的干净,自然生长的青菜也让人喜欢。看见路旁有竹篱笆围着的菜畦,一个大嫂躬着腰在做什么,我便下车,走过去搭讪。
崇阳方言发音奇特,我问她有几个孩子,她说有两女一男。听她话里有“别(bie)因(yin)别(bie)因(yin)”的发音,估摸切换成普通话可能是“北京 北京”。我就说,哦,孩子在北京打工啊?
旁边熊天霞咯咯地笑开了,说不是北京,是别人!大嫂说她儿子在外面打工,两个女儿都到别人家了,“别(bie)因(yin)”是别人,到别人家就是出嫁了。
说笑了一会儿,我就试着问邓秀英。
大嫂定了一下,认真看了看我,仿佛在揣摩我的意图和身份。
我便给她微笑。
她这才说知道的,听说的。
我问她贵姓。
她说这里都姓邓。
我问,大家怎么说邓秀英呢?
她的回答还是我听不懂的方言,零零碎碎说了好多,熊天霞的翻译显然是归纳了的,只有两句:他们也认为是自由恋爱,现在都能理解。
再上车,一会儿就到了。
村中仍是寂寥,一位矮小的老太太在门前干活,见我们经过就打招呼,热情地问找谁。听说去邓秀英家,老太太扔下工具就过来了,一点不认生,叽里哇啦就跟我们说话。匡馆长给我翻译,说老太太看过《双合莲》,是电视里播放的,她认为女演员唱得很好,但嗓子尖了一点,年纪也大了一点,不好看。
我知道她说的那部片子,是一个农民剧团演的,女演员确实不算太靓丽。
听说我也看过,老太太话更多了,说着还出人意料地拔高音调喊起来,“三保哥,哎!秀英,哎!”原来是在摹仿人物台词,说明演员喊得不好,应该这样喊,等等,把大家都逗笑了。
我问老太太会不会唱戏,闻声又来的一位老太太就用食指点着第一位,不住地说,会唱,她会唱,她会唱!
第一位却不唱,意见还没发表完呢,叽里哇啦地又评价起崇阳方言,举剧中台词为例,崇阳话怎么说,普通话又怎么说,她一口方言,但认为普通话好听。她信息还蛮灵通,告诉我们,就因为演员不说普通话,电视台就不播那个戏了。
说话间两位老太太一前一后的护拥着,到了故居。
抬眼就看见“文物保护单位”的牌子,果然是“郑(邓)秀英故居”。
从门口往里看,有好几进,大门还算完整,里面却已空荡颓塌。走进去,脚下第一进的天井还很完好,有棱有角的青石条,一块块砌得齐齐整整的,石面有光泽,微微闪亮,引人对宅子产生烟火鼎盛时的遐想。
隔壁人家出来一人,又是一位老太太,戴着绒线帽,上衣是纺丝绒面料的,面庞皮肤也滋润。馆长介绍,老太太儿子在镇上当干部。没听清是什么干部,好像蛮负责的。这一位也热情,搬出小靠椅请我们坐,还用托盘端出了茶。透明的小塑料杯,一小簇花椒漂在清冽的水中,有细茎,顶着几颗小椒粒,带着一点绿色,到嘴边就闻到了香。
我问来看故居的人多吗?
送茶的这位说,有的,外面的人晓得这里的事情,喜欢的就要来看看。
第一位又把话接过去,指着前面的池塘说,胡三保就是在这里钓鱼,邓秀英就看见了。后来送三保走,也是走这一条路。说着老太太就念起了歌词:送郎送到竹林塆——送郎送到土地台——送郎送到石咀桥——送郎送到坳背塘——送郎送到毛栗窝——老太太那个流畅,嘴里一点不“打顿”,简直就是“脱口秀”。
我大为惊奇,又问她是不是会唱戏。
第二位老太太又用食指点着她,说,她会唱,她会唱!
她还是不唱,转而说哥哥会唱,
你哥哥是唱戏的?
他唱戏,什么都会唱。
唱什么戏?
唱提琴戏!乌金记,三宝记,灯笼记,林荫下海,董永卖身,孟姜女哭长城,打渔杀家,三喜临门,王老虎抢亲——一串戏名儿又从老太太嘴里出来,还是不“打顿”,让大家啧啧称奇。而第二位老太还是不断地指着她说,她也会唱,她也会唱!
她仍然不唱,只顾说邓秀英,真事和戏文搅和在一起,叽里哇啦腾不出嘴来。
交谈中知道这位聪明伶俐活力四射的老太太其实很苦。十二年前死了丈夫,两个儿子,小的吸毒,判了三年半,在沙洋服刑;大的在青岛打工,能力不强。在外打工的孙子混得也不好,几年都没有回来。两个媳妇都离了,走了。老太太并不抱怨,挥着粗糙的小手,大声地说,不怪媳妇,两个媳妇都好,只怪我的儿子不行!
当天回到县城,晚上,县文联主席吴梅芳带我去听传统提琴戏声腔。
是一个不大的演艺厅,就是那个拍摄了电视片《双合莲》的农民剧团。
老板是位中年女士,自我介绍说哥哥是唱提琴戏的,她从小跟着哥哥跑,到处跟着看戏,很喜欢,想着长大了也要办一个这样的剧团。她大概是很能干的,到上海开了个店子,可是才去三个月,崇阳这边剧团情况就不大好,人都散了。只有关了上海的店子,她一回来剧团情况又好了。现在演出很受欢迎,一年演了二百多晚——她说的是“晚”,不是“场”——团里十八个人,收入比一般工作都要高呢。
操琴人已经端坐在台口,很显眼,我已知道他叫吴大华,吴梅芳带我去他家拜访过,据说老腔他没有不会的,新腔一听就能跟,人称“活琴谱”。他有眼疾,一边拉琴一边算命。下午去他家时,两个找他算命的女子都还没走。他一边让坐一边解释,家中八口人生活都靠他,负担重,一般演出他不去,重要的演出他就去打打场子。
我问打场子的含义。
他说,就是拉琴。
拉琴算命他都很有名。
调好了音响和字幕,演唱就开始了。
照顾我这个外行,每段唱前都要介绍一下是什么调。记住了个“托子”,因为这名称比较特别。还记住了个“西湖调”,音乐比较欢快喜庆,男女对唱挺活泼的。
哀调唱了两段。一段是扮演邓秀英的女演员唱《双合莲·殉情》,现场聆听感受得更真切。确实唱得不错,本人也比电视里好看,乌黑浓密的头发梳到后面,额头光洁,并不老。暗想电视屏幕真是挑剔,只青睐那种小尖脸儿,一般脸盘子很难上相。第二段是一位中年男演员唱的,形象嗓子都很好,唱的是《金殿认母》。说的是骨肉离散十几年的亲人金殿重聚,一边是养母,一边是亲娘,做儿子的怎么办?认不认?认哪一个?男演员唱得很投入,运用哀调诉说内心的矛盾和痛楚,含泪饮泣,非常动人。
和专业剧团相比,乡班子的演员就像是吃粗粮长大的,唱出来的声腔也要粗糙一些,方言音韵也地道,就像农家土菜,荤素都是本地土产,烹饪也不额外附着添加,一口口都是浓郁的原味和本色。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