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2013年12月23日,由中国作家协会主持并正式首发了《中国历史文化名人传》丛书首批10部作品,其中就有父亲周汝昌的《泣血红楼——曹雪芹传》一书。按照父亲的考证,曹雪芹逝世于癸未年除夕,而2013年又恰值曹雪芹逝世250周年纪念,此书此时得以问世出版,是对纪念曹雪芹的最好方式。
明天(2月14日)就是马年的元宵节了,回忆30年前的上元佳节,父亲连续两年去探访曹雪芹故居,并记下了两首纪事诗,我抄录于此,也算做是对伟大巨星曹雪芹、对“为芹辛苦”的父亲的怀念。
癸亥访芹居
峭拂东风想试灯,文明门外问途行。
百年路改芹时土,三里河存蒜市名。
故宅迷茫悲玉赋,遗编零落悼红亭。
九旬曝日街前叟,就语凔塵恍可听。
上元佳节访芹居(1984年)
上元佳节了无灯,蒜市重来问古行。
椽桷已迷原覆瓦,轩窗忽显旧镂棂。
天衢路改寻常陌,地藏祠荒勇士营。
十七楹间欣可数,主人好语最堪听。
一
2012年3月中旬的一天,父亲像往常一样按时听我们读报,突然一条消息让他为之一震,这就是“中国作家协会实施《中国百位文化名人传记》丛书工程的公告”,尤其让父亲高兴的是,这百位名人中竟然包括自己为之探索研究而追求奋斗了65年的曹雪芹这个名字。父亲说:“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啊!”我见父亲高兴就凑到他耳边说:“那你一定得去申请!”父亲点点头,说:“好!一定,一定,你马上就去联系吧!”那天父亲很兴奋,浮想联翩,他在“筹划”该如何为纪念曹雪芹逝世250周年做点事。
3月25日,农历的三月初四——这一天是父亲的九十五岁大寿,俗称九五之尊。我们子女买来生日蛋糕和礼物,也有朋友前来祝寿,父亲很高兴。通常每年的农历四月二十六日,父亲都要给曹雪芹过生日,而今年父亲自己过生日,话题仍旧没离开曹雪芹——父亲说:“今天我的生日我很高兴,还是我的那句话:‘借玉通灵存翰墨 为芹辛苦见平生’,这曹雪芹传记,我要好好修订一下,明天就开始,你们先给我读一遍。”
二
父亲的治学旨归,说来十分有趣。他早年曾两次考取了燕京大学的西语系,这在燕大的校史上恐怕不多见。那时他的心愿是学好外文,待精通后翻译中华的诗论文论名著向世界传播。他早早地定下对陆机《文赋》的英译与研究的治学方向,也曾以《离骚》体译过英国诗人雪莱的《西风颂》、鲁迅的《摩罗诗力说》以及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然而1947年,由于和胡适的交往,父亲却走上了“治红”之途。父亲的研红工作实际是由“曹学”开端的,所付出的主要时间精力也集中在“曹学”——即雪芹的家世生平上。1953年父亲《红楼梦新证》的出版,被专家评为“无可否认地是红学方面一部划时代的最重要的著作”,父亲在这部书的“引论”中就早早给《红楼梦》和曹雪芹作了如下论断:
曹雪芹是中国第一流现实主义的小说家之一,《红楼梦》是世界伟大文学作品行列的一部非凡作品。正如意大利人民一提到但丁,英国人民一提到莎士比亚,苏联人民一提到托尔斯泰而感到骄傲一样。我们中国人民也就以同样的骄傲感而念诵曹雪芹的名字。
父亲与曹雪芹和《红楼梦》结下了难舍难分的情缘,可以说,他把自己的一生奉献给了研究曹雪芹和《红楼梦》。
三
在中国文学史上,伟大的特异天才小说家曹雪芹,向无传记。对这位“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的《红楼梦》作者,父亲崇拜之至,敬仰之极!他甘愿“为芹辛苦”,立志为雪芹写一部传记。然而严格说来,“雪芹传”是无法写的,因为我们对这位作家的一生知道的太少了,其生平史料奇缺,根本没有足够的素材来写成一部完整的传记。但是父亲认为:如果我们拿不出一部曹雪芹传来,对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历史,对世界人类文化,都是说不过去、难为人原谅的憾事。
而父亲也曾这样说过:如果你想要挑选一件最困难而最值得做、也最需要做的文化工作,那么我请你挑选对中国最伟大的特异天才小说家曹雪芹的研究和评价。为了填补这一巨大而重要的空白,他先后五次迎着困难奋进。
1963年5月写成《曹雪芹》,虽然只有13万字,但从出版史上看,系统研究介绍曹雪芹的学术论著,这却算是第一部了。至70年代末,父亲就将其修订扩充为《曹雪芹小传》,这是相当重要的改写,第一次将“正邪两赋”列为专章,此为小说哲理的核心课题。他从宋、明两代哲学家的天地生人“气禀说”的朴素唯物论思想加以研讨,提出了与宋、明学者截然不同的社会地位悬殊而本质完全平等的进步思想。其“质”的飞跃有目共睹。美国著名学者周策纵教授在给这本《小传》作的序文中说:
作者采取了一种十分明智的态度,把我们所已确知有关曹雪芹的一鳞半爪,镶嵌熔铸进他所处的社会、政治、文化和文学艺术的环境里,用烘云托月的手法,衬出一幅相当可靠而可观的远景和轮廓来。
《小传》出版后颇获专家学者的奖许与好评,此书也一印再印,共发行了40万册。于是父亲方悟此一主题虽然探讨起来困难万分,却是值得继续努力的一项“扛鼎”之重任与胜业。
如果说《小传》具有更强的“科学性”,那么《曹雪芹新传》则涵有更多的“艺术性”,它重点偏重于中国文化的顺带介绍。父亲感叹道:
考古家掘得几枚碎陶片,运用他们的专门学识与技术技能“恢复”成一个“完整”的古陶罐,实在神奇!而我呢,所有的也只是几枚“曹雪芹”的碎片,却要把它们“恢复”成为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只是“陶罐”——你看这难不难?我“恢复”成的,毕竟是个什么?只有请读者给以估价了。只盼读者勿忘了一句话:介绍曹雪芹,其实就是为了介绍中华文化!
父亲认为曹雪芹的成就与品位,堪膺中华文化的集大成者的称号,而不止是世界一流小说作家,为了探讨这位中华异才的一切,包括祖源世系、氏族家风、生平身世,直到情理心灵、风流文采,他兢兢业业,锲而不舍。
90年代末,父亲又开始了第四次为雪芹写传,书名题做《文采风流曹雪芹》。2004年,父亲又出版了《曹雪芹画传》(赵华川先生绘图),这是他第五次为曹雪芹作传。
父亲为了曹雪芹而努力写作,不知休息,不计假日;又为了宁静,常常与冬夜寒宵结缘,夜深忍冻,独自走笔,习以为常,是苦是乐,也觉难分。他曾写下这样一首七律,从中可见其情景之一斑:
可是文星写照难,百重甘苦尽悲欢。
挑芹绿净知春动,浣玉丹新忆夜寒。
瀛海未周睽字义,心香长炷切毫端。
红楼历历灯痕永,未信人间抵梦间。
四
父亲早年引过孟子的话:“诵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那行吗?这个破折号不是孟子加的,是父亲加的,最后一句话补上了:“是以论其世也。”父亲说,你要了解真正的作品,你得先了解其人,你要想了解其人,可不要忘记了历史背景,是他那个时代、家世、环境、条件。父亲说:“我应该为《红楼梦》作者曹雪芹多做一些研究工作,然后才能谈得上真正读懂他的作品。”父亲认为自己有三大优势:一是自己从事研究《红楼梦》和它的作者曹雪芹已历经65年,大多数第一手材料都是自己挖掘出来,有很多研究成果,并出版了几十部红学著作,具有可比性;第二是自己已经撰写过五次《曹雪芹传》,具有参加的资格和经历,具有可行性;第三点,就是他要为纪念这位文星巨匠曹雪芹逝世250周年做点事,具有可能性。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党中央发出文化强国的号召,呼吁包容、创新的文化局面,父亲认为,这是一个宣传曹雪芹,弘扬中华文化最好的机遇。
父亲上述的理由很明了,也很直白,他希望修订后的这本书可读性更强一些,接受面更广一些。父亲说:若仅仅是罗列“事状”、“行迹”,那纵使“史料丰富”、“叙述详细”,也不等于理解那位传主的精神气质、衷曲性情。父亲希望修订时要把曹雪芹这个人物更加凸显出来,“可以允许循从某些线索痕迹加以合理推断,但不允许凭空‘想象’‘编造’一些‘故事情节’”。
五
近些年,时常听到有些人谈论自己经历时有这样的话:“我××岁就已经开始读《红楼梦》了。”不少人以读过《红楼梦》为自豪,而且年龄越小越感荣耀。殊不知,承认“《红楼梦》是一部伟大的小说”,这还是在新中国建立之后才得到普遍认可的。在此之前,权威的评价是它尚不足与世界一流的作品比肩并列。时见有评论者说是“某一两个人把《红楼梦》人为地‘拔高’起来的”,我始终怀疑这“某一两个人”能力怎会如此之巨大?
也时有人议论,说父亲一生就研究一本书,觉得很可笑也很费解;也有人对父亲的红学观点很不以为然;更有甚者,常常以人身攻击为能事。莫言先生在获得诺奖后曾有这样一段话,我引在这里:
我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引发了一些争议。起初,我还以为大家争议的对象是我,渐渐地,我感到这个被争议的对象,是一个与我毫不相关的人。我如同一个看戏人,看着众人的表演。我看到那个得奖人身上落满了花朵,也被掷上了石块、泼上了污水。我生怕他被打垮,但他微笑着从花朵和石块中钻出来,擦干净身上的脏水,坦然地站在一边,对着众人说:对一个作家来说,最好的说话方式是写作。我该说的话都写进了我的作品里。用嘴说出的话随风而散,用笔写出的话永不磨灭……
早在1984年,父亲曾撰有一首《自度曲》,词曰:
为芹脂誓把奇冤雪。不期然,过了这许多时节。交了些高人巨眼,见了些魍魉蛇蝎;会了些高山流水,受了些明枪暗钺。天涯隔知己,海上生明月。凭着俺笔走龙,墨磨铁;绿意凉,红情热。但提起狗续貂,鱼混珠,总目眦裂!白面书生,怎比那绣弓豪杰——也自家,壮怀激烈。君不见,欧公词切。他解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怎不教人称绝!除非是天柱折,地维阙;赤县颓,黄河竭;风流歇,斯文灭——那时节呵,也只待把石头一记,再镌上青埂碣。
这是父亲一生最好的写照。父亲一生勤勤恳恳,孜孜不倦,共出版著作六十多部,给我们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周伦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