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文明：中国与世界
向云驹
中国是一个有着5000年文明史的古老大国。中国的文明是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断、湮没、夭折的文明，改革开放以来取得的巨大发展成就和2010年中国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再一次证明中国文明的强大生命力。中国的文明形象、文明态度、文明话语备受关注。党的十八大以来，习近平总书记在多种外交活动、国际场合、对外交往中发表了一系列关于中国文明、关于文明之间的关系、关于世界文明的发展、关于人类文明的未来等方面的重要讲话，展示了古老文明所创造的人类文明新形态，回应了国际关系中的文明关切，提出了文明发展的建设性目标。他还特别提出了“文明之美”的概念，强调了艺术与文明的关系，描述了艺术对文明辨识度的彰显作用和深描功能，指出：“每一种文明都是美的结晶，都彰显着创造之美。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相通的。人们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是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挡的！各种文明没有冲突，只是要有欣赏所有文明之美的眼睛。”“文明之美集中体现在哲学、社会科学经典著作和文学、音乐、影视剧等文艺作品之中。”（《在亚洲文明对话大会开幕式上的主旨演讲》）
英国历史学和文明史学者汤因比说：“每一个文明都创造了它所特有的一种艺术风格；如果我们打算确定任何一个文明的空间或时间上的界限，我们就会发现美学上的标准是最可靠的，虽然也是最不容易掌握的。”（《历史研究》)这里阐述的也是艺术与文明之间的必然的因果关系。
一、艺术是文明的标志和文明个性最直观的辨识度
人类的第一个文明时代，是距今5000多年前的四大文明古国的出现。古代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文明、古代尼罗河流域埃及文明、古代印度河恒河流域印度文明、古代黄河长江流域中国文明，这四大文明是人类文明起源与发生的第一批文明。值得指出的是，四大文明古国共同显示出了文明发生之际艺术的共存性即不可或缺性和艺术彰显出的不同文明的艺术个性和差异性。在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经历了时间的汰洗冲刷，人类的文明在起起落落、方生方死、此消彼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之后，最终在人类生活的地球的各个角落形成了错综复杂、盘根错节的文明分布、文明格局和文明关系。与此同时，艺术与文明的关系也在极其复杂的文明演进中展开难分彼此的历史进程。美国哲学家杜威认为，由艺术渗透的“审美经验是一个文明的生活的显示、记录与赞颂，是推动它发展的一个手段，也是对一个文明质量的最终的评判”。(《艺术即经验》)从第一批文明的诞生，到文明轴心时代和全球化现代文明进程这几个文明发展的历史高潮，以及文明湮没、衰败、毁灭、中断和文明新生、再生、复兴、分蘖的历史曲线，艺术与文明的关系也显现出若干重要的质的规定性和史的规律性。主要有以下几点：
1．艺术催生了文明的起源和发生。金字塔和狮身人面像是古埃及文明一切艰苦劳作的形式和目的，没有这个先在和终极的艺术理念与设计，奴隶们的“劳动”就不会有文明的结果。在史前或者前文明时代，人类已经在数万年的文化实践和文化创造中，积累了丰富的艺术想象、艺术能力、艺术经验，世界各地的史前巨石文化、洞穴壁画、刻划岩画、彩陶文化、石器文化、玉器雕塑、纹身绘画、图腾艺术等使各文明的艺术发生成为可能。
2．艺术标识了文明的想象力高度。不同文明在艺术上都呈现出一个特点：每个文明都有自己的艺术特长和特点。这些文明的艺术个性都彰显着不同文明的不拘一格的想象力。开天辟地的创世神话是人类想象力的第一批成果。所有文明的初早期造像造型中都记录着这些文明创造者对世界的独特想象。在文明的后续历史和成熟后期，通过艺术维持和拥有想象力是一个文明主体的艺术自觉。
3．艺术展示了人类创造力的伟大程度。从史前到文明，需要迈过的一道巨大的历史门槛就是创造力的伟大程度。文字的发明发生就是其一。中国古人意识到苍颉造字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淮南子·本经训》曰：“昔者苍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中国文字不仅与青铜艺术相结合留下“宅兹中国”的文明印记，又历经“书同文”和书法的艺术转型，成为世界文明史的一枝艺术奇葩。
4．艺术是文明的形象和文明突出的特性、个性的代表。对于这一点，杜威有一段精辟的论述，他说：“‘希腊的辉煌和罗马的伟大’对我们绝大多数人，很可能对几乎所有历史学者来说，都是对这些文明的总结；辉煌和伟大是审美。对于几乎所有古物研究者来说，古埃及就是它的纪念碑、庙宇与文学。⋯⋯特洛伊对我们来说，只是在诗歌中，在从废墟中恢复的艺术物品中活着。米洛斯文明在今天就是它的艺术产品。⋯⋯在雅典，这个被认为最优秀的史诗与抒情诗、最优秀的戏剧艺术、建筑与雕塑之乡。”对于已经消失或者已是非活态的文明，这似乎是不言而喻的。就是晚生文明和活态文明而言，这一点也是不容置疑的。
5．不同时代的艺术高峰代表了文明的时代演进和文明的历史进程。希腊神话、荷马史诗是后世欧洲艺术高不可及的典范和范本，但是莎士比亚戏剧依然有自己的历史地位。同样，但丁出现了，并成为恩格斯所说的“中世纪最后一位诗人，同时又是新时代的最初一位诗人”，但是，荷马也依然是耸立在前的艺术顶峰；所以，雨果说“哦，你的名字就叫但丁好了；而他的名字却叫荷马”。艺术是时代性文明或者说是文明性时代的产物，艺术具有时代性。“艺术的繁盛是文化性质的最后尺度。”
6．艺术是文明交流互鉴的先锋，艺术史记录了文明互鉴、影响、学习、吸收的丰富的历史。首先，艺术语言是更具交流性的语言。“艺术是一比言语更为普遍的语言样式，它存在于许许多多相互无法理解的形式之中。当艺术来说话时，这种障碍就被淹没了。”其次，艺术传递文明本身，它也能够穿越文明。“文化从一个文明到另一个文明，以及在该文化之中传递的连续性，更是由艺术而不是其他事物所决定的。”最后，人类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艺术往往先行，而且往往也是留下文化痕迹最多的地方。人类一交流，艺术就留痕。艺术的变化、变迁、变革，大多都反映的是文明交流互鉴的事实和它引发的积极结果。
二、中华文明的艺术特性与中华审美风范
习近平总书记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重要讲话中，归纳和总结了由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塑造出的中华文明具有的五个“突出特性”。一是“突出的连续性”，二是“突出的创新性”，三是“突出的统一性”，四是“突出的包容性”，五是“突出的和平性”。习近平总书记总结的中华文明的五个突出特性，也是中华文明的精神高度。用世界性的眼光审视中华文明，用人类文明的高度把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本质和实质，这是我们重新认识中国历史、文化、艺术，以高度的文化自觉和文明自信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最重要的理论指引和思想启迪。
作为中华文明重要构成的中国艺术，在形成和坚守中华文明的五个“突出特性”上也具有鲜明的艺术传统和审美风范，做出了杰出的艺术贡献。
1，中国艺术的连续性。中国艺术的发展、演变历史记录了中国文明生生不息的历史。以中国书法为例，自中国文字诞生始，它就在代代相传，从来没有离开中国文明的核心圈。从载体看，书法经历了甲骨、金石、竹简、绢帛、纸张，与造纸术发明、印刷术发明互相成就。从书体上看，大篆、小篆、金文、秦隶、汉隶、大草、小草、章草、碑体、真书、行书、晋书、唐楷、宋意、元气、明风、清韵。从书论上看，论字、论法、论碑、论帖、论艺、论人，方方面面，无所不到。一部数千年的书法史可谓传承不绝，气象万千。
2，中国艺术的创新性。中国艺术从远古图腾、原始歌舞、红山玉器、良渚玉文化、史前彩陶，其多元一体性表现在集合丰富的原始艺术元素，逐渐整合出“龙”“凤”“虎”“蛇”的中华民族图腾美学范式。商周以降，青铜艺术的祖辛铜卣、四羊方尊、追簋、后母戊鼎、莲鹤方壶等鼎立东方文明风范。著名学者李学勤先生将中国青铜艺术的地位比之于希腊石雕艺术，二者具有同等的世界艺术地位。他说：“古希腊的石雕艺术，其造诣是后人永远无法超越的。中国古代的青铜器工艺，产生了许许多多的杰出作品，同样可称是举世无双。”（李学勤《青铜器入门》）先秦乐舞、编钟和秦代兵马俑、阿房宫等建筑艺术呈现一统天下的和合吕律与大气，展现楚汉浪漫主义的屈骚、汉代百戏、霍去病墓写意雕塑和汉画像石是中华美学精神的深化，文学、书法艺术代表的魏晋风骨拓展了文明的精神空间，佛教艺术的传入给中华文明注入包容的胸怀和天下的情怀，盛唐之音是由李白杜甫的诗歌谱写的，使《诗经》以来的诗史传统登顶文明巅峰，宋词在苏轼的“大江东去”中把中华文明送入韵外之致的境界，宋元山水则将此境界意象化、视觉化、形象化、意境化，明清文艺再现别开生面和柳岸花明局面，汤显祖、红楼梦、中国戏曲、京剧、园林艺术、青花瓷器等，万紫千红。
3，中国艺术的统一性。地理上的黄河、长江对东部西部文明的贯通功不可没，连接南北的大运河体系在构建南北政治、经济、文化共同体上名垂青史。众多的边疆少数民族口传远古神话都讲述着汉族和其他少数民族在洪荒时代是从同一个葫芦或同一个山洞，或由同一位造人始祖母造制的兄弟姐妹。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汉族和各个少数民族的文学艺术中始终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在中华文明史中，少数民族始终在参与中华文明的建构和丰富，为中华文化的文明高度和它的丰富性做出了不可抹灭的贡献；同时，汉民族作为主体民族，也始终在影响、促进、带动、参与少数民族自身带有个性特色和民族特征的文化的形成和发展。
4，中国艺术的包容性。从新疆由西而东一路顺着丝绸之路而来的中国石窟造像和壁画，更是把远至欧洲希腊罗马的艺术经过犍陀罗传到中国西域、黄河沿岸、长城以北、中原大地和大江南北。其中，大型制、大体量的佛像建造，是文明交流互鉴史上颇为壮观的景象：在西方大型造像因文明中断湮没而了无踪影之时，大型造像被中国佛教继承和再生，河南大伾山后赵摩崖大佛(22．29米），天水甘谷北魏大佛(22．3米) ，太原北齐蒙山大佛(30米)，大同北魏云冈石窑系列大佛造像（最高者17米，万佛洞有大小造像8900尊)，洛阳北魏与唐的龙门石窟(卢舍那佛高17．14米），天水北魏至隋为主的麦积山石窟（最高佛像16米），乐山大佛(唐，开凿于公元713年，完工于公元803年，历时90年，通高71米）等。其中，云冈石窟大型造像和各窟造像被誉为中国佛教艺术的巅峰之作，代表了五世纪时世界雕刻艺术的最高水平。这些大型造像，不仅独创了中华文明新的艺术成就，而且使西方文明的艺术样式在东方得以延续。云冈石窟和敦煌壁画还集合了大量西方和中西亚形式与形象，包括古希腊建筑的三大柱式之一的爱奥尼克式，“音乐窟”里更有大量外来乐器。在新疆的石窑壁画里，有希腊神话的影响：米兰有翼天使。包容性与开放性相辅相成，包容的艺术见证了文明的开放性，艺术的成就阐释了包容的文明价值和文明意义。
5，中国艺术的和平性。中国古代音乐思想最核心的理念是和与谐。和者，相应也，音声相和；乐从和，乐之本也。曾侯乙墓出土的战国高规格成建制青铜编钟，表明中国古代音乐，在物理学上对音律关系有了的深刻认知，在社会学上对音乐功能形成了礼乐制度。其几何尺寸严格遵循某种数学逻辑关系，钟体的尺寸与编钟的声学性质密切相关。全套编钟65件，大小不等，分三层8组悬挂，每件钟均能奏出呈三度音阶的双音，全套钟十二个半音齐备，可以旋宫转调，与十二平均律的音乐概念吻合。这是世界上最早、最雄伟、最宏大的乐器，也打破了中国十二律由希腊传来的说法。钟体、钟架等上面还有3700多字铭文，标注了各钟的发音律调阶名，还清楚地表明了这些阶名与楚、周、齐、申等各国的律调对应关系，可谓奏的是和平之音，是和平的“黄钟大吕”。
三，中华文明之美的个性特征和它的世界性审美范式
中华文明及其文明之美具有鲜明的历史的、民族的、地理的个性，但这个个性在漫长的岁月中注入了人性的深刻性和创造的丰富性，所以又契合着人类的共性和超越自我的通约性。英国哲学家罗素在实地观察和研究中国后特别指出过中国文化和艺术对世界的影响和它独一无二的个性魅力，他认为，中国有极古极繁复的文化，在现在世界当中，老的资格，真可称最。中国的习尚，和欧洲完全不同；中国从前在哲学上、美术上、音乐上有过极大的贡献；但这种艺术全然独立于欧洲影响之外，和古希腊文化各不沾边。中华文明之美可以概括为以下几点：
一是具有清晰可辨的时间年轮，中国百万年的人类史、一万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脉络分明，从静态遗存上展示了自成体系的起源、发生、丰富、演变的历史进程，中国的世界文化遗产名录项目位列全球前茅。
二是具有可信的文字记录和文献编年，从甲骨文开始，文字和书写工具不变不易，文字史贯通始终、古今一脉，以纪传的体式记载了文明的历史全过程。中国的历史文献、典籍举世无双，是公认的“轴心时代”文明的重要组成，汇聚和呈现着中国思想、政治、哲学、宗教、军事、经济、法律、社会、道德、文学、戏剧、音乐、美学的文本的巨大集成。
三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历史长河中滔滔不绝，从活态传承上演示着历史的“活剧”，中国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体量庞大、门类齐全、资源丰富、影响深远，在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中首屈一指。
四是具有海纳百川、包罗万象、胸襟博大的气度，有史以来就通过陆路和海上丝绸之路，向外拿来和送去，吸纳各种文明文化，兼容并包又不失个性，成就文明史奇观。
五是安土重迁，不仅在时间上从未中断，哪怕数经劫难依然不绝如缕，而且在空间上也从未离开中华大地、从未发生重大迁移转移，展现出强大的在地的根性、生命的韧性和吐纳的能力。
六是经历过时间的汰洗，中华文明讲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精神特质和发展形态被证明是具有跨越时空、超越时代、惠及世界的价值力量、核心势能。
七是中国艺术文明既有世界文明美美与共的可通约性，又具有鲜明而独特的审美风范。中国绘画、中国书法、中国音乐、中国戏曲、中国诗歌、中国陶瓷、中国园林、中国长城、中国雕塑、中国建筑，无不闪耀着智慧的光芒和中华文明的光彩。中国艺术已然构成中华文明的独特范式，焕发着强大的艺术的文明的魅力，具有可以自美其美、自强其美的美学自信，具有使人趋而向美、被人所美的文明自信，具有与他者之美比肩媲美、美美与共的精神自信。建构完整的中华文明艺术之美的整体样貌、向世界呈现中华艺术的主体性和美学精神、以文明之美促进人类文明美美与共，是我们为世界文明和平、发展、进步、繁荣做出贡献的一个历史责任和使命。
艺术是文化的果实，是文化想象力的表达方式和审美力的有意味的形式，也是文明的重要一维。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一部中国文学艺术史，就是一部中国人民的心灵史、精神史。古往今来，世界各民族无一例外受到其在各个历史发展阶段上产生的文艺精品和文艺巨匠的深刻影响。中华民族文艺创造力无比强大，文艺创造成就无比辉煌。“优秀文艺作品反映着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文化创造能力和水平。”追求真善美是文艺的永恒价值，文艺作品传递真善美。“只要中华民族一代接着一代追求真善美的道德境界，我们的民族就永远健康向上、永远充满希望。”就当代文艺而言，中华美学精神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结晶，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突出形式。习近平总书记指出：“我们要结合新的时代条件传承和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和弘扬中华美学精神。”“我们要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展现中华审美风范。”当代艺术与优秀传统文化和中国文明的关系有内外两个向度。向内，它的使命之一是：“举精神之旗、立精神之柱、建精神家园，都离不开文艺。”建设文化强国是一个迫切的任务和目标。向外，它的重要使命是：“创作更多体现中华文化精髓、反映中国人审美追求、传播当代中国价值观念、又符合世界进步潮流的优秀作品，让我国文艺以鲜明的中国特色、中国风格、中国气派屹立于世”，“用情用力讲好中国故事，向世界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
(作者系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文学艺术基金会副理事长兼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