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疆锋
内容提要：中国网络文艺是实现文化强国的重要力量，也是构成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看到网络文艺的喜人成绩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当下网络文艺的套路化、模式化越来越严重。以骁骑校的《长乐里：盛世如我愿》为代表的网络小说，在继承了现实主义和心性传统的基础上，以上海地域文化和红色文化为底色，成功刻画出乱世与盛世、新旧中国的沧桑巨变，既张扬了民族复兴的气度，也饱含现实关怀的温度。中国网络文艺完全有可能、也有能力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创作添砖加瓦，以自己的表达方式去书写时代，如万古江河一样，兼容并蓄，奔流不止。
关键词：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现实主义；心性传统；长乐里；网文思路
伴随着互联网技术的推动，以网络为传播媒介的网络文艺发展态势颇为可观，各种新兴文艺门类创意迸发，成为当代文艺富有朝气的新生力量。近年来，以网络文学、网剧、网络大电影、网络游戏等为代表的中国网络文艺呈现出繁荣发展态势，以一种江河奔腾的姿态冲出了海外，极大地提升了中国海外文化传播的影响力，在传播中国文化、阐发中国精神、展现中国风貌方面发挥着重要作用，可以说，中国网络文艺已经是实现文化强国的重要力量，也是构成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过，在看到网络文艺的喜人成绩时，我们也应该看到当下网络文艺的套路化、模式化越来越严重，难出新意。王国维曾经在《人间词话》讨论过四言、《楚辞》、五言、七言、律诗和绝句、词等的盛衰史，他说：“盖文体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习套。豪杰之士，亦难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一切文体所以始盛终衰者，皆由于此。”对于网络文艺而言，也存在着寻找新元素、探索新类型的问题，需要“遁而作他体，以自解脱”，摆脱始盛终衰的怪圈。就这一点而言，近年来的一些网络文艺精品，如网络小说《长乐里：盛世如我愿》（以下简称《长乐里》）《砸锅卖铁去上学》和微短剧《逃出大英博物馆》等，提供了积极的借鉴意义。特别是《长乐里》，它积极吸收和借鉴红色文化、优秀传统文化传统，丰富了中华民族现代文明，对于我们探究网络文艺的文化传承路径，促进网络文艺的健康发展，创造“人类文明新形态”，尤其是反思如何实现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创化等方面都有着十分重要的借鉴意义。
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在革命战争年代由中国共产党人、先进分子和人民群众共同创造的先进文化，蕴含着丰富的革命精神和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红色文化是其重要组成部分。具有鲜明时代特征的红色文化既是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产物，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赓续和发展。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以马克思主义为基础发展而来的红色文化和中华传统文化之间的关系是“彼此契合”“互相成就”的关系，它们存在着高度的契合，如天下为公、讲信修睦的社会追求与共产主义、社会主义的理想信念相通，民为邦本、为政以德的治理思想与人民至上的政治观念相融，革故鼎新、自强不息的担当与共产党人的革命精神相合，等等。也有学者认为：从“格物致知”到“实事求是”，从“威武不能屈”到“大无畏的革命英雄主义”，从“民惟邦本”到“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从“自强不息”到“自力更生、艰苦奋斗”，都可以发现红色文化与中华传统文化一脉相承的联系。
书写红色故事，弘扬红色文化，是当代艺术家责无旁贷的神圣使命，也是呈现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成果的必然要求。近年来网络文学正在热情拥抱红色题材故事，积极探索以自身的方式去书写建党百年历程和奋斗史诗，如2021年上海市作家协会、中国作协网络文学中心发布的“红旗颂——献礼建党百年·百家网站·百部精品”榜单，其中就不乏精品。起点中文和番茄小说网上，也出现了许多以长征、抗日等红色故事为题材的作品，更有读者在书友论坛如“书荒广场”等发帖询问与红色题材相关的网文，这都揭示了网络文学与红色文化之间密不可分的联系，意味着网络文学在书写和弘扬红色文化方面有着很大的潜力。
习近平总书记在《在文化传承发展座谈会上的讲话》中辩证分析了中华文化传统与中国道路之间的必然联系：“只有立足波澜壮阔的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史，才能真正理解中国道路的历史必然、文化内涵与独特优势。”同样，我们也可以说：只有立足于优秀的传统文化，我们才会更加了解那些书写红色题材的网络文学。不过，如何让红色故事深入人心，寻求主旋律创作的守正与创新，让作品既有深刻的内涵，又有创新的表达，同时又不至于让故事缺乏真实感，少一些虚幻、重复、僵硬和灌输，多一些创新、活泼和互动，以更好地满足网络时代的受众需求，这仍然是摆在人们面前的重要课题。实际上，目前很多红色题材的网络小说要么过于跳脱甚至玄幻，要么太过放飞自我，故事缺乏真实感，违反基本史实；要么过于拘泥于历史，情节生硬，可读性差，也丧失了读者和市场。正是在这里，骁骑校的《长乐里》等网络小说的成功显现出了特别的价值。
《长乐里》是著名网络作家骁骑校连载于番茄小说网的作品，实体书由上海文艺出版社于2023年2月出版。《长乐里》在很多方面都属于非典型网文：体量小，只有几十万字，在网文中属于短篇；连载时间短，只有四个多月（2020.12.15-2021.4.30），而多数网文要积攒人气和流量，至少要连载一两年。事实上《长乐里》的阅读数据一度并不美好，甚至是“惨不忍睹”。但在作者的努力和网站的鼎力支持下，它得以连载完成，最终也通过了市场、专家和读者的多重检验，成为迄今为止中国网络文学各类奖项和榜单的最大赢家。
《长乐里》为何受到了如此青睐？对此已经有很多专家有所评论，他们的观点角度不同，也都值得借鉴，但一些重要的问题仍然悬而未决，比如《长乐里》作为非典型的网文具体表现在哪些方面？作品是如何将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链接起来的？主人公与中国传统文化到底有着怎样的渊源？作品中“现实的深度”与“情感的温度”的并举是怎么实现的？诸如此类的这些问题都没有得到充分的研究，也说明了《长乐里》的研究仍然具有很大的阐释空间。
在我们看来，《长乐里》最大的特色和成功之道体现在包括红色文化在内的传统文化的赓续上，体现在它善于讲好中国故事和创造新的文化，尤其是有力地展现了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新的变化和时代特征。
《长乐里》的题材顺应主潮，核心人物设定巧妙。作为一部红色作品，《长乐里》的题材顺应了民族复兴的时代主潮。作者的灵感主要来源于漫画师朱彦为国家公祭日创作的一幅漫画：两名女孩穿越历史隔空相对，左边是1937年的断壁残垣，有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赤着脚；右边是2017年南京的高楼大厦，有一个穿着漂亮雪地靴、羽绒服的小女孩；两个人面向画中央的分界线，彼此伸出手想要抓住对方；中间写有一行字：“那年乱世如麻，愿你们来世拥有锦绣年华。”这幅图中的乱世与盛世的巨大反差，极大地震撼了作者。对此，骁骑校在一次采访中曾言，“我当时就想，如果能够穿越，能够让1937年的一个人看到现在的中国，那对他、对读者是一个多大的心灵震撼”。这个想法可以说直接影响到了《长乐里》的情节构思和故事脉络：命悬一线的小电工赵殿元从风雨飘摇的旧上海穿越到今天繁华安宁的新上海，在战乱与安定、贫弱与富强、痛苦与幸福、卑微与自豪的鲜明对比中，小说如同一部世纪大片，让人荡气回肠，缠绵悱恻，既有着英雄喋血的豪迈剧情，也不乏对当代都市艰辛生活的细描勾勒。
需要注意的是，和其他红色题材的故事不同，《长乐里》的主人公孤儿赵殿元的身份是一个觉醒之前的准革命者。他在九一八后到处漂泊，要过饭，卖过苦力，辗转到了上海滩，居住在长乐里石库门二十九号，他的身边隐藏或活跃着许多共产党人，他也一步步被推动着走向反抗的道路：赵殿元的爱人杨蔻蔻是身怀锄奸重任，无惧以身殉国的革命先驱；杨蔻蔻的姐妹杨丽君投奔延安参加了革命；中共重要干部曹先生是赵殿元的引路人；深入魔窟、忍辱负重的“红色间谍”关露帮助他营救支持革命的民族资本家。在经历了锄奸、工运、为新四军运送物资等重要事件后，赵殿元渐渐觉醒并成长为了一个具有革命性的英雄。
而在穿越之后，主角赵殿元则是一个“闯入者”。前后两个身份的变化，正是以赵殿元的穿越为界限的。文中更是借助穿越者的视角，描绘了上海乃至中国80年来发生的沧桑巨变和波澜壮阔的大时代，让读者深切感受到今日之中国繁荣富强、人民幸福安康、民族自信自强的盛世气象。正如作品借石库门后人之口说出了国人的自豪：“21世纪是属于中国的。”“一个五千年的古老文明，世俗社会，有力的政府，高效的人民，没有理由一直屈居第二。”在穿越前，赵殿元是一个不成熟的准革命者；穿越后，赵殿元是一个茫然的闯入者。这种时空的错位，身份的强烈转变，以及角色的行动和成长过程，都十分具有爆发力、冲击力和洞察力，也给读者留下了无穷的韵味。
“天马文学奖”评委为这部作品写的评语也点出了这部作品的成功之道：
《长乐里：盛世如我愿》讲述了一个从民国到现代“重重谍影、百年爱恋”的红色穿越故事。作品中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和丰盈传神的故事情节既有历史足音，还体现出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奋斗密码。作为一部网络文学的革命历史题材小说，作者精准描绘了上个世纪旧社会各阶层人物的挣扎与艰辛，同时把百年来国家复兴的时代主题展现得淋漓尽致。
评语的关键词就是：红色、生生不息、奋斗、革命历史、国家复兴和时代主题。换言之，它有力地呈现了中华文明的现代特征，这是长乐里获得青睐的首要因素。
大体来说，《长乐里》的成功路径主要在以下五个方面：其一，弱穿越强现实，继承了现实主义的写实和批判传统。其二，以情动人，以温情的叙事方式，张扬了人文主义光辉。其三，去中心化，将“超级主体”拉回到了“真实主体”。其四，典型形象汇聚了心性传统和现代文化。其五，以网文思路实现了小说的类型融合与中西合璧。
《长乐里》呈现出了一种温情（或温暖）的现实主义风格，同时也为在新文化、新生活和新媒介形态下讲好“中国故事”做出了示范。《长乐里》的成功也在启示着我们：当代网络文学完全有可能、也有能力讲好红色故事，将个人书写创造性地融入时代的大潮之中，聚焦中国共产党在领导中国革命、建设和改革百年历程中创造的先进文化，破解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密码，描绘出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可歌可泣以及气势磅礴，刻画出栩栩如生的形象，留下传神丰盈的故事，可谓“不废江河万古流”。
“不废江河万古流”出自杜甫的《戏为六绝句·其二》：“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这是一篇诗歌体的文学评论，主要是说评价新的文学潮流或风格（如初唐四杰对宫体诗的文体创新和五言律诗的贡献）时不要保守、嘲笑，他们会像大江长河般奔流不息、流芳百世。郁达夫1933年也曾经借用这句诗来回应世人对鲁迅的批评：醉眼蒙胧上酒楼，彷徨呐喊两悠悠。群盲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赠鲁迅》）许倬云在《万古江河：中国历史文化的转折与开展》一书中，更是直接以杜甫的这句诗作为书名，但视野更为开阔，评价对象从文学现象或作家作品扩大到了中国历史文化。他认为中国文化也如万古江河一样生生不息，昼夜不止，从中原的中国扩大为中国的、东亚的、亚洲的、世界的中国，江河入海，漫无止境，中国文化“最可注意的是其兼容并蓄的胸怀”，不僵化、不独断，不是仅保存在博物馆中，善于更新，和别的文化进行对话：“在彼此相通的海洋中，长江、黄河的水滴，将与别处的水滴混合。那时，中国的江水河水、印度河、恒河、尼罗河、波斯湾、红海、地中海、密西西比河、亚马孙河、刚果河………各处的水滴将在本来就分不开的大洋之中，难分彼此！万古的江河，不只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人类。”
《长乐里》等小说的出现和成功，再次显示出“不废江河万古流”的气度，给我们留下了许多启示，主要有两点：其一，中国网络文艺尽管受到了很大关注，但是在漫长的文化长河中，其实只是非常短暂的一段，还未经过大浪淘沙和岁月的沉淀，人们对它有所轻视甚至嘲笑，都是很正常的，但它终将涌起惊涛骇浪，呈现出波澜壮阔的景象，最终汇入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这个趋势是不可改变的。其二，包括红色文化在内的中华文化，需要有博大包容的胸怀，需要网络文艺和任何有益于它的丰富的文艺作品（如悬疑小说、穿越故事等）的融入、更新、激活，只有这样，“万古的江河”才能“不只属于中国，也属于全人类”，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创化才有可能，人类文明的新形态才有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