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AI时代纪实影像的叙事与价值
李楠
关键词:AI 摄影 数字人格 界面中心 主体性
内容摘要:“非物”时代面临困境的纪实影像又在经历AI技术的重塑,原有的叙事/价值标准趋向瓦解,产生了新的叙事/价值主体和中心,改变着纪实影像的生产、传播和反馈机制,而主体性生产正是破局之道,同时也回应着何为中国摄影的深刻命题。2023年大理国际影会,笔者策展的《海上花·澳门摄影双人展》获最佳策展人奖,亦是一次实践的努力。
一、背景:“非物”时代纪实影像的困境
随着数字技术的迅猛发展,“非物”化形式的数据和信息取代了之前犹如大地一般稳固延绵的“物”的存在,人类不再是“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而是漂游于虚拟的数据流和数字云之中;信息革命催生了互联网,也终结了物的传统范式,导致了现实中的去质料化和去物化,我们原本依循的生活秩序——连续性、确定性和实存性被逐一打破。而人工智能(AI)技术,尤其是生成式人工智能(GenAI:Generative Artificial Intelligence)和人工智能生成内容(AIGC:Artificial Intelligence Generated Content),则进一步改写甚至颠覆着人类世界:“在AIGC时代,所有行业都值得用AI重塑”。AIGC以强大的通用性、基础性、多模态、大参数、高训练数据量、生成内容高质稳定等优势迅速进入行业现实生态并产生深刻影响。摄影,当然概莫能外。
国内外摄影爱好者、工作者和艺术家以极大的热情拥抱了AI技术,中国摄影界的反应也相当迅速和开放:从专业杂志广为推介到展览评选纷纷开启,在积极探索AI影像可能性的同时,相关话题如真实-虚拟的交融难辨、摄影师是否会被AI取代等的热烈讨论亦持续不断,出现了一批值得关注并具备探索意义的实践与理论成果。
与此同时,我们也应看到,相当多的AI影像比较粗制滥造、望图生义,所谓“当代性”也只是在重复“经典作品-仿拟图像-生成文字”的三步骤模式,同质化倾向较为突出。
尤其是网络化生存,使影像与人类的关系由空间占有转变为时间占有,即在报纸、杂志、书籍、美术馆、公共场所等的移动/漫步式空间观看方式已变为随时随地在网络上“刷”时间的浏览模式。某种程度上,空间已然消失,而时间则由一个又一个碎片化信息的跳转与投喂打造成无法停止的不由自主。这种虚假的连续性与完整性改变了人类的时空秩序和视觉逻辑,从而潜在地改变着人类的思维结构。影像叙事的深度性、系统性乃至隐喻与象征的灵光,都在很大程度上被弱化。这对纪实影像,包括整个摄影生态都在产生务必引起相当重视的深层影响。
因此,如何认识人工智能所带来的现象与趋势、如何更好地利用AI为摄影的创新打开格局,尤其是纪实影像在此新时代之下的叙事和价值发生怎样的变化及如何应变,都是一系列值得深思的问题。本文试图在上述背景之下对此做几点粗浅分析和讨论,以期指正与交流。
二、新的叙事/价值处境:标准瓦解
我们首先需要意识到的是,AI不仅仅是一种新技术,而是一种哲学与观念上的更新。因此,我们对AI的理解与运用,不能仅从技术层面出发,或者仅将其作为一种技术性思维和知识的升级。正如摄影作为一种技术性语言,但其本身并不仅仅是技术一样。
AIGC的发展主要是三个方向:场景应用创新、具身智能和能力平衡。场景应用创新指在“场景应用和技术迭代”的飞轮效应之下,AIGC会更加垂直化和轻量化,更便捷地嵌入到社会生产生活的各个领域。具身智能是指AI不仅仅是数字化或虚拟的,还将拥有在物理环境中的实体形态,例如机器人或其它能够与真实世界互动的装置,即可以通过与真实环境的持续实时交互来学习感知和行为。人类可以用自然语言给机器人下达指令,尤其是通过LLM(大语言模型)+VLM(视觉语言模型)的结合,机器人无需额外数据和训练便可完成实时任务。能力平权则是AIGC发展的必然结果。比如每一个普通人都可以借助AIGC“按需创作”小说、音乐、绘画、影像等,甚至可以拥有自己的个人智能助理,打点工作和生活的一切。
而且,这还不是终点。OpenAI的CEO Sam Altman最近接受采访时说,预计在2030年之前将推出GPT-10,它与今年推出的ChatGPT-4的区别在于:后者能够自主研发出人类无法研发出的科学知识系统。事实上,人工超级智能(ASI)概念已经出现:ASI将远远超越人类智能,它可以学习整个世界,并拥有自我意识和自我改进的能力,甚至可能会产生自己的目标和价值。
因此,我们必须承认,以往清晰有效的技术性标准将面临冲击甚至瓦解。从上述描绘我们不难想象拥有强大摄像能力的智能穿戴设备的普及、具备专业能力的机器人摄影师的出现、影像的获得由“创作”日趋转为“生成”等等。对于纪实摄影而言,第一时间奔赴现场,观察现实捕捉即时照片这样的“技术性动作”或许无法再成为特权,甚至“拍摄一张有意味的照片”这样的意义判断与阐释功能也将让渡给具备识别与分析能力的机器。
人去不了的地方,机器可以去;或者说,既然机器可以抵达,人就不用去了——科技的发展一日千里,科技改变的不仅是技术、生活和观念,也包括标准、定义和程序,这是我们必须要正视的。
三、新的叙事/价值主体:数字人格
在此情形之下,产生了新的叙事和价值主体:数字人格成为每个人在现实人格之外拥有的新主体表征。
数字人格是指个体在数字环境中所构建和展示的一种新的人格结构,它与个体的现实人格既有联系又有区别。数字人格是真实自我、理想自我和潜在自我的综合体现,也影响着个体在数字环境中的认知、情感、行为和价值观。
数字人格包括:数字身份(Digital Identity)——个体在数字环境中拥有和使用的一系列标识符:用户名、头像、签名、简介等,表明个体的基本信息、个人特征、社会角色和兴趣爱好等。数字足迹(Digital Footprint)——个体的数据和信息轨迹:浏览记录、搜索历史、评论点赞、发布作品等,反映个体的偏好、态度、经历和观点等。数字资产(Digital Asset)——数字化的资源和财富:软件、应用、游戏、音乐等,主要是满足个体的需求和期望,也可以增加个体的价值和影响力。数字遗产(Digital Legacy)——数字化的作品和贡献,例如文章、视频、图片、代码等,主要表达个体的创造力和创新力,也可以成为他人学习的资料。
数字人格影响个体的人格、叙事和价值,也可以受到个体人格、叙事和价值的影响。个体可以通过数字人格来选择和使用不同的数字媒介和形式,根据自己的价值目标和心理需求来创建、管理不同的数字人格并进行调整和优化。比如利用AI技术提升自己的数字人格的表现和效果,也可以与其他数字人格进行互动。数字人格和现实人格既可以无缝对接和转换,也可以在两者之间保持真实一致。
显然,随着网络化生存成为现实生存的平行世界,随着影像发布、观看、传播、互动的主场已经成为数字世界,数字人格也成为现实人格之外不容忽视且正在活跃的新主体。对于纪实摄影而言,线下的纪实摄影师不一定是唯一主体,线上的纪实影像也不一定只对应着一个纪实摄影师。倘若我们在此仍将纪实影像作为一种类型的话,那么在数字世界里,其拍摄主体和对象主体都有可能是数字人格的显影和投射。而纪实摄影所针对的“现实”,所要表现的“真实”,都会因为数字人格的新表征产生位移、扩张、交错,甚至重构。从积极的方面说,这无疑打开了纪实摄影的新领域,拓宽了其边界,使之不致因为某种僵化的教条被困囿于陈旧的壁垒之中。
当然,数字人格带来的信息过载、网络暴力和欺诈;以及自我认同困惑、社交隔离等负面影响也是需要警惕的。
四、新的叙事/价值中心:从文本到界面
如果说以往的摄影叙事/价值秉持的是文本中心主义,那么,人工智能时代的叙事/价值则是以界面为中心。这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改变。
AIGC提供的“表达和诠释”是以“接口-界面”的技术和文化逻辑作为依托。如前所述,接口既是技术也是观念,人工智能其实不仅仅是一部超级应答机,而是人类可与之互动的主体。对应丰富多样的接口,AIGC创设大量互动“界面”,整合多种表达方式,且能够在多模态之间转换自如,比如根据音乐生成舞蹈,根据图像生成诗歌等。2024年2月,OpenAI推出的文生视频Sora惊艳了全世界。因此,“界面”超越了原来文本意义上的叙事空间,而是智能化的抽象复合叙事空间。“可见性界面”转向了“结构性界面”,主要包括技术界面、内容界面、关系界面和情感界面。
四种界面结构使传统意义上的叙事由结果导向的文本中心转变为过程导向的界面中心。简要言之,即不同的技术界面承担不同的叙事功能。通过各种技术界面的搭建,叙事借由新技术得以不断推进。而形态各异的内容界面(读取-学习-对话)则能够实现用户对叙事的持续参与和反复证明,以“透明性”代替“客观性”。内容形态往往以结合文本、图片和视频的多模态叙事出现。在这一过程之中,人与内容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人和技术的关系等也成为叙事的一部分。关系界面反映的是“开放互动,共创叙事”,对价值的判断标准不再仅依据最终文本,而是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用户参与的关系交互。因为界面中的叙事空间不再是一个有限的实在,而是无限的动态,即同时存在着无数的关系界面的连接可能性,人们可以从不同的需要出发创建不同的关系界面,叙事的真实与意义也随之成为一种多样的可能性。而情感界面主要是通过塑造情感和学习情感使机器更像人——既有细腻温暖的情感粘度,也有个性十足的风格化特征,以对应用户形形色色的差异化需求。情感不仅是一种增强文本表现力的修辞话语,而且是固定乃至发展人机关系的重要基础并深刻影响用户对叙事的感知能力。
综上,AIGC将传统叙事的具体文本抽象成了不同类型的叙事界面,成为一种动态的、多主体参与的、高度情感化的全新叙事结构。对话、响应、共情成为新的叙事机制、手段和语法,实现了叙事从与文本的单向连接到与多种叙事要素全向连接的转向。用户可随时介入叙事过程,算法则帮助叙事进行自我调校——人机共同完成叙事和价值塑造。
基于这样的结构性变化,纪实摄影必然也将突破以往的叙事框架和价值体系,它不再仅仅是由一两个纪实摄影师或组织所拍摄完成的一部影像作品、一本书或是一个展览,也不再只是选题-拍摄-编辑-传播-评价-反馈这样简单的线性回路。纪实摄影可以建立在不同界面之上的持续性动态项目,它不仅仅由纪实摄影师完成,而是摄影师与多向度的主体-自然人、数字人格与人工智能所共创,以多元多维的呈现方式进行多点投送。借助人工智能,生产端的摄影师可以拥有更翔实的资料来对选题进行深入立体的分析,并能够更便捷地采集基础性素材;而图片编辑和策展人在传播端则可以根据不同的目标场景和受众同时实施精准的个性化方案,不同目前简单粗暴的大数据推送,融合了关系和情感的个性化,将真正避免同质化。而用户的持续实时参与,将使这一过程充满可能性且永不落幕……纪实摄影对现实的观照和诠释将获得更多的机会和力量。如我们所知道的,机遇和挑战总是相伴而行。
当然,这一转变也会带来新的问题,比如非线性叙事逻辑可能造成叙事被任意切割、并置与组装,最终导致叙事的碎片化;智能算法可能加大偏见与歧视、技术“黑箱”成为操控与伤害的帮凶,以及如何解决人类主体性与机器自主性之间的矛盾……都是重要且紧迫的。这些问题在提醒我们务必保持这样一个基本立场:以人为主体的叙事应当成为“元叙事”,技术的自主性始终只是为更好地传达人类经验而服务。
纪实摄影绕不开真实的命题,前面已有论述。事实上,真实的对面并不一定就是虚假,很多时候,是另一种真实。因为真理从来不是一种模印般的符合,而是一种对存在者的揭示。当纪实影像与“艺术”结盟,以充满艺术表现力的视觉语言来表达公共事件对人的深远影响,而不仅仅聚焦于事件发生的第一现场和信息传播的时效性时,并非意味着纪实影像远离或放弃了真实。恰恰相反,如此可能更加真实。如前所述,真实不是对现实的复制,而是对现实的理解。纪实影像的突破之一,亦在于此。
五、中国摄影的破局和发展:主体性生产
我曾用“平行与重构”来概括当下摄影的生态,某种意义上这两个关键词也反映了人类对于自身处境与前景充满矛盾的感受与想象:科技的高速发展带来切实可感的昌明与进步,同时,也使人类日益工具化、程序化、模式化。生命质量并非一定理所当然地与物质的极大丰富成正比,反而疲态尽显,危机四伏。真实体验与虚拟世界之间的距离可谓咫尺天涯,同时,虚拟世界中的时间感和空间感,又在悄然替换着现实的坐标,改变着观看与思维的尺度。
事实上,正是人类稀有的、特异性的心智,人类主体性在某一特定领域的创造性发展,才会促进其在其他领域的发展。最终,所有这些领域的良性发展,将“从最细微处开始,逐步再造和重建人类自信心”,从而让我们不断应对危机、并从危机中不断成长。我们必须将人作为一个整体,只有这样的主体性生产才能够真正去突破与创新,才能够在平行与重构中纵横阖捭、往来自如。
因此,以母语讲好自己的故事,以世界语传播自己的故事——正是中国摄影在当下现实处境中所自觉确立的实践目标和发展方向。
以笔者的工作为例:2023年大理国际影会,笔者策展的《海上花·澳门摄影双人展》以歌咏澳门的唐诗《海上花》为引,将摄影师严芳作品《如梦之梦》和摄影师刘力仍作品《多面之城》联袂推出,展现了他们以共同的“澳门人”身份意识投射和不同的性别情思视角分别书写的真挚而独特的影像之诗。充满当代意味的摄影作品置于富有古典意境的展览现场之中,辅以灯光、音乐、装置的立体化感官氛围,深刻而隽永地表达了澳门在历史与现实的交织中回味不尽的悠长故事。在国内外评委和观众的一致好评下获得最佳策展人奖,在中国摄影界和澳门当地都引起了强烈反响,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对澳门的了解与理解。
当然,这种努力也是在试图回应这样一个重要命题:中国摄影,应是东方视觉观在当代艺术语境下实践与探索的成果体现,是以中国特有的艺术语言、特有的艺术精神,塑造、表达与传播中国独特形象的动态影像系统。它并非封闭自足于一国之传统,而是开放兼容于世界之文明。
正是在这样的愿景之下,纪实影像,未来可期;中国摄影,未来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