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戏剧舞台上的岭南形象
陈建忠
广府文化、客家文化和潮汕文化,构成岭南深厚而独特的历史文脉。流布在佛山、中山等地的广府文化,以河源、梅州为代表的客家文化和以潮州、汕头为代表的潮汕文化,以各自不同的秉性、样态、风貌、气质,为文艺创作提供了书写不尽的故事素材,也为岭南戏剧奠定了基本的骨骼、走向、表情、皮肤。沿着岭南三大文化脉系,历经衣冠南渡等数次人口迁徙,一代代中原人南迁至沿海地带,与当地人互通有无,逐渐形成了兼容并蓄、和合包容的性格底色。而在上世纪之初,甚至更早,沿着海洋一路向南、向西,到达东南亚、美洲、欧洲艰苦淘金,形成独特的群落——“华侨”。蕴含其中的,除了生存和活下去的需要,还有逐渐扎根海外、睁眼看世界的开放与进取。及至上世纪80年代初,这种开放、求变的意识,也让广东沿海成为改革开放的试验田、先行者。
“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优秀的文艺作品总是以敏锐的笔触和视角,摹写一个时代的风貌,标记一个时代的变化。当代的广东戏剧舞台上,一批彪炳着广东气象、岭南特色、中国气质的作品,将湾区的故事讲给世界。
岭南风情中的市井人生——
广东文化中特别具有辨识度的是由岭南建筑、广东美食,以及保留完整、仪式感强烈的民俗民风所构建的生活状态。这状态,氤氲着烟火气息、人间味道、世俗人心。
十年前的粤产舞剧《沙湾往事》,是第一部在全国叫响的舞剧作品,也为广东舞剧舞蹈作品树立了标杆。十年后,演出300多场依然是中国最有票房号召力的舞剧之一。该剧以上世纪三十年代广东沙湾古镇为背景,以“何氏三杰”等众多广东音乐人为创作原型,围绕经典名曲《赛龙夺锦》薪火相传的内容为主线,融入《雨打芭蕉》《平湖秋月》等岭南音乐元素。如果说,剧中对于生活情态的展现更多的是由民间“声音”引发,那么,舞剧《醒·狮》则旗帜鲜明地竖起醒神夺目的“广东色彩”旗帜:舞台上,南狮的斑斓亮丽,南拳的敏捷有力,乱世儿女的一腔热血与家国情怀,共同形成一股“超燃”力量。在疫情期间,《醒·狮》凭着这一缕燃情,创造了“一元钱线上观看”单场300万票房的奇迹!
舞剧《沙湾往事》十年后的今天,舞剧《咏春》在岭南气质展现上,明显地更为深沉,也更加逼近岭南精神深层。昏暗路灯下骑楼的投影,猪肉荣等街坊群体在烟熏火燎集市上的辛苦挣扎、自得其乐,咏春拳和八大门派比武中的惊心动魄,叶问从想要为“咏春”开一扇门而不得的孜孜以求到卸下门户壁垒“扶弱小以武辅仁”的开阔……都被放置、投射、俯瞰在电影摄制组的镜头和目光下。如默片一般的老电影镜头,形成了对一个时代的戏仿,也形成了以叶问为代表的岭南人隐忍内敛、刚柔相济、兼收并蓄性格和君子之风、浩然正气的致敬。
深圳出品的舞剧《深AI你》被称为是国内首部人工智能题材舞剧。在将目光投向人工智能这一题材时,该作品依然提出了科技与人,与人性温度、心灵情感以何种关系、何种方式共处这一命题。这部作品产生在以高科技作为产业龙头的深圳尤为恰当;而舞剧《万家灯火》则涉足舞台上较为稀少的工业行业题材,将电力人的牺牲、奉献,通过一对青年男女的成长展现出来;话剧《大道》则将视点聚焦到中国通讯业在国际技术封杀中如何杀出重围,选择“中国创造而不是中国制造”这一话题。这些作品所铺陈的岭南生活,已经与前文提到的几部代表作品有了本质上的区别。这是一种被当代化了的生活样态,是城市化进程飞速发展、科技大幅度介入生活后,广东沿海留给世人的印象:开阔、活力、蓬勃、生动,有着无限可能!
红色文化映照下的主旋律书写——
广东,是中国革命的策源地。农民运动、黄埔军校、广州起义等改变中国命运的重要历史事件,以及事件中的英雄人物,一直是广东戏剧舞台创作的题材富矿。以周文雍、陈铁军夫妇为内容的粤剧《刑场上的婚礼》,以小人物在信仰引领中实现精神成长和人格升腾的粤剧《驼哥的旗》,以广州起义为背景的芭蕾舞剧《旗帜》……都在正面书写着革命者人格的伟岸、信仰的坚定。这些形象如暗夜星辰,在舞台上穿过历史的层层褶皱,为今天的观众树立信仰高塔。
这也正如话剧《深海》中主人公、“共和国勋章”获得者、“中国核潜艇之父”黄旭华在隐姓埋名的艰苦岁月中忍受孤独和寂寞时说的那样:“如果组织需要我一次性把血流光,我就一次性把血流光,如果组织需要我一滴一滴把血流光,我就一滴一滴把血流光!”这些“个体”,他们的忠诚、爱与担当,总是比平凡的我们更为深刻和纯粹,也正因此,他们才成为时代的楷模,世人前行的榜样!
探索高质量市场供给的多种可能
戏曲市场萧条,戏曲院团如何面对当代市场,尤其是城市市场,一直是困扰戏曲发展的大问题。粤剧,是华人世界受众最广、观众最多的地方剧种。比起内地地方戏市场来说,粤剧始终保持着较为旺盛的市场需求,拥有着稳定的观众群体。但即使如此,观众代际的更替问题依然十分严峻。如何让青年观众走进剧场,并形成具有购买力的稳定消费群体,敢为天下先的粤剧做出诸多努力。由广东省粤剧院出品的粤剧《决战天策府》,取材于3D武侠网游《剑网3》,是粤剧与网游的首次跨界结合。该剧以“安史之乱”为背景,讲述天策府统领李承恩率军勇战叛军,力保大唐。贴近游戏原型人物的造型,令人眼花缭乱的武打场面,威亚等舞台综合手段的运用,让这部作品早已超越了戏曲本身,但在表演程式上,又恪守着戏曲表演的基本形态。这种跨界融合引得年轻观众追捧,相当一部分青年观众甚至成为粤剧的新戏迷。粤剧电影艺术片《白蛇传·情》则以超过2300万元票房收入的优秀战绩,成为中国影史上最卖座的戏曲类电影。该作品极具中国传统审美意味,传统戏曲表演中传情达意的方式,节奏和功夫,在电影画面中被放大、特写、升格,相较舞台,光彩重焕。“水漫金山”这段戏中,细密、繁复却又严谨的剪辑,将戏曲水袖功发挥得淋漓尽致。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白蛇传·情》达成了传统戏曲对年轻观众的深度触及。根据猫眼专业版数据,《白蛇传·情》29岁以下的观众占比65%,35岁以下占比更高达80.7%。在B站、抖音、微博等社交平台,《白蛇传·情》相关视频播放量累计超8300万次。其中,年轻人聚集的B站对这部“国风国潮大片”尤为热爱。可以说,这是一部从传统出发,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成功案例。
作为改革开放前沿,40多年的栉风沐雨,大湾区积淀了太多与青春、梦想、奋斗、拼搏有关的记忆,激荡着几代人大江大河、星辰大海的寻路、奔跑。这里有港珠澳大桥修建中的传奇,有两岸三地互通有无中的生动流淌,也有平凡人汗水、泪水和坚持之后舒畅欢笑,更有平常巷陌中的喜怒哀乐。而这,也正是今日湾区真实的模样和动人的岭南形象,也是最该被呈现在舞台上的岭南色彩。
作为叙述艺术,舞台艺术必然承载着讲述中国故事、树立中国形象的重要作用。讲述方式、赋予人物的价值观念、表现形式,都可能影响到地域形象在舞台上的建立。只有与时俱进的价值观念,与当地审美相契合的叙述表达,才能与今天的观众同频共振,才能实现中国故事的有益传播。否则,不但对树立形象、传播文明、弘扬精神无益,还可能产生误读。换句话说,我们曾经可以在很长时间段内依靠包括非遗、民俗等“元素”实现传播,但接下来的“走出去”,一定是依靠内容,依靠思想,依靠中国故事中的艺术形象去和世界对话,否则,可能只能停留在浅层的文化输出上。实质上,舞台上长期存在的对于岭南文化,包括海域文化、华侨文化的刻板表达,也在加深这一“刻板”“浅层”表达印象:比如,只要是华侨题材,我们更多的是着眼于华人在海外的苦难诉说与生存表达。这一群体的确曾经饱受苦痛,但起于百年前甚至更早时候的侨民,其在异国他乡辛苦挣扎的同时,也带回来了更为开阔、先进、文明的生活方式、思想思维,进而改变着原生土壤。他们,是第一批“睁开眼睛看世界”的人。基于此,对其表述就不能仅仅停留在单向度的苦难叙述上,而需要站在更高的精神坐标上,去衡量他们的历史价值;而在舞台二度创作中,对于华侨形象的塑造同样存在着扁平化的问题:只要是华侨出场,基本上是同一种造型:白西装,配礼帽,文明棍。从众多的史料来看,华侨群体的状态样貌、社会实践和在中外交流中发挥的作用,远比我们呈现出来的样子更为丰富,更为立体。这也说明,创作者对这一群体的认识还流于表面,塑造出的形象也就浮于表面。
这里以粤剧《三水女儿·红头巾》为例。该剧同样是在下南洋题材和华工群体背景下创作的一部新作,不同的是,它选取的是佛山三水女儿这一群体。她们远赴新加坡,用一根扁担挑起生计,最终,建设了当时新加坡最高的大楼国会大厦。这个群体干活儿的时候头戴红色方巾,成为异国他乡一道亮丽的风景,也成为彪炳自身特色的装饰符号。鉴于三水女儿的突出贡献,新加坡政府特别在市中心树立雕塑以纪念。本来,这部集结了当下国内一流团队的作品可以成为一部向世界讲述中国故事的优秀作品,女性角度的书写也在一众表现修筑美国铁路男性华工的作品中独树一帜,色彩鲜亮。然而,整部作品却依然没有跳脱出同类作品的立意局限。剧中,女主角带好和所有女性从头至尾以一个“捱”字,为自己,也为观众建立起她们的价值认知:
(粤剧《红头巾》中《叹歌》节选):
捱下捱——
命生好丑唔怕捱,
几大都要捱过来。
晚黑捱过天光晒,
一朝捱过云开埋,
女啊——
捱过今时 听日好起来
这是贯穿本剧的一首方言歌曲,其作用相当于主题歌。“捱”有忍受、隐忍之意。当离乡背井,在陌生的异国街头“捱”,是无奈;当孤独思乡,“捱”是苍凉;但当她们肩头的那根扁担将最高的楼宇矗立在天地之间,剧中人物依然唱着“捱”,并且以此为对生命的慰藉,对岁月的支撑,那么,这一作品就只停留在对“苦难”的叙述和留恋上,在其中,难以看到女性崛起、群体成长、个人成长的痕迹,难以看到与她们肩挑手提攀爬向上的倔强身影相匹配的精神高度,更难以看到超越卑微、得到承认和尊重后的那一份人格尊严与价值发现。这种缺少当代性发现,一并存在于近两年广东舞台上出现的其它同类作品中,包括歌剧《侨批》,汉剧《天风海雨梅花渡》等。
粤剧《三水女儿·红头巾》有着当前舞台处理某一类题材时十分值得研究的典型问题,那就是作品的思想性。缺乏思想性,缺乏历史纵深,缺少当代表达和新的发现,缺少与当下观众的情感互通与价值认同,就只是一台表象精美、现代的“旧”作品。我们常有这样的观剧经验:一些题材和人物,二十年前、十年前也许会打动我们,但今天再看却会让我们产生审美的不满足。艺术形象的表达,故事的讲述方式,会面临着时间和时代的考验;价值观同样面临此考验。甚至,由价值、思想、精神等构成的隐性内容,比形式更需要做好应对观众质疑的准备。
近年来,岭南的舞台剧创作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并有了新的突破。比如,广东省话剧院正以长篇小说《金墟》改编话剧。原小说中江门赤坎镇百年来华侨文化背景下的东西互融,有着别样的神采。相信舞台剧也会因小说的文学底色而有精彩的表述。由广东省歌舞剧院与香港艺术家共同合作的音乐剧《雄狮少年》,也呈现出更为活泼、灵动的色彩。岭南色彩的表达,岭南文化精神的呈现,正需要粤港澳三地文化交流不断走向纵深,使之更为宽阔、磅礴、丰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