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洱,因茶而名。世居普洱市西盟、澜沧县的佤族、拉祜族等少数民族,却因歌而名。
有点年纪的人,大概都熟悉那首歌——
“村村寨寨,哎——,打起鼓,敲起锣,阿佤唱新歌……”
50多年前,《阿佤人民唱新歌》响彻祖国大江南北。记得小时候,我们无数次伴随着这欢快的乐曲,载歌载舞。我们为阿佤人民的新生而歌,为阿佤人民的欢乐而舞。但是,对阿佤人民的实际状况,却知之甚少。
今年深秋,终于有机会来到佤族人民中间。受普洱市之邀,来自全国各地的报社记者来到云南省西南部的普洱市西盟、澜沧等少数民族自治县采访,主题是绿色发展、脱贫攻坚。
普洱,这个郁郁葱葱的森林城市,这个充满神奇的世界茶源,这个举世闻名的茶马古道,拥有34个少数民族,占其总人口的61%。
第一次走进如此众多的少数民族中间,既兴奋,又忐忑。普洱,名冠天下,在这个世界上,只要有华人社会,就会有普洱的飘香。
普洱,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当你真正靠近她、观察她、触摸她、感知她、品味她时,你会发现,她是那么的新奇与神秘,甚至不可思议。
佤部落从人类童年走向新时代
博物馆是一个地区、一座城市的精神家园。
在参观普洱市博物馆的时候,我被民族厅中众多的少数民族风俗与服饰等展品晃得眼花缭乱,当讲解员说到佤族、拉祜族、布朗族等少数民族时,“直过民族”4个字引起了我的注意,原来,云南省有很多少数民族是直接从原始社会或奴隶社会跨越了几种社会形态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这种大跨度的时空碰撞、历史交叠,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在我的家乡东北白山松水间,历史上也是少数民族你来我往,纵横捭阖,政权频繁交替更迭,夫余、鲜卑、契丹等古老民族都曾先后立国,并在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如粲然划过的流星,一闪而过,有的只留下一些文物、一堆谜团、一个传说、一种符号。但是,佤族人不同,他们世居深山,在人类的童年阶段——原始社会驻足不前,直至解放后进入新中国。
越接近西盟佤族自治县,路越崎岖难行,一座座山、一道道弯、一条条江河,不断从车窗外闪过。山是那种大起大落的群山,连绵苍翠的山峰间,有白云缭绕,如梦如幻。山峦之下,是幽深空旷的沟谷,有时而奔腾、时而缠绵的江河穿行而过。群山与沟谷之间,有散落的村庄,有丝竹悠扬与木鼓叮咚。面对这好山好水,我似有所悟,难道是这极美的自然环境吸引住了他们前进的步伐,心甘情愿简单而随性、单纯而本真地生活下去吗?阿佤人的“童年”,似乎不难理解。
车行五六个小时,终于到了西盟县勐梭镇博航八组。新房都是依山势而建,苍柏古木环绕其中,顺山而下是一片开阔地,这便是佤族人议事、歌舞的场所。我们从车上下来,站在开阔地,只见全村庄的佤族人都身着鲜艳的民族盛装,男人们肩挎木鼓,边敲边唱,女人们踏着鼓点,随歌而舞,从山坡上翩然而下。佤族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据介绍,他们表现崇敬自然,感恩自然,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原生态歌舞,以随性率真、粗犷豪迈的风格,深受观众的喜爱,并上过央视,进过国家大剧院,在全国巡演。
佤族人个子不高,皮肤黧黑,高鼻深目、浓眉大眼,这就是佤山世居民族的相貌特征。他们深信“司岗里”传说,“司岗里”是佤语,意为人类是“从崖洞中出来的”,并把世代居住的阿佤山视为人类的发祥地。
佤族人的历史究竟有多长?谁也说不清。因为佤族人只有佤语,没有文字,靠的是口耳相传,或“结绳记事、刻木记数”。有史学家考证,先秦时期的著作如《山海经》《竹书纪年》《国语》中,都有“僬侥”这个族称的记载。“僬侥”与佤族自称“巴饶”的语音很接近,因此,“僬侥”很可能是佤族的先民,如此算来,佤族也有相当长的历史了。
据当地老人介绍,解放前,世居深山的佤族人还处于原始社会末期,长期与世隔绝,交通不便,信息不通,封闭落后,社会生产极不发达,过着刀耕火种、衣不遮体、食不果腹的生活。他们拿芭蕉叶盛饭,用手抓食。听说解放军要来了,情急之下,只好用木头刻成碗,盛水盛饭,招待远方的客人。
岩给是个40多岁的中年汉子,从未走出过大山,他和娜英夫妻俩生育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外出打工,18岁的小儿子留在身边。岩给和娜英能说简单的普通话,他们指着身后二层小楼说,去年搬进的新房价值36万元,其中无息贷款5万元,自筹8万元,其余的都由政府来承担。女主人娜英请我们上楼参观。
顺着室外楼梯,来到足足有20平方米的露天阳台,从山上引下来的清泉就在阳台上哗哗流淌。娜英把水龙头关上,腼腆地笑着说:“我们也吃上自来水了。”二楼有一厅两室,一厨一卫,都干净整洁。只见厅内棕色地板、雪白墙壁、布艺沙发、液晶彩电,都摆放得井井有条、一尘不染,玻璃窗外是山坡上的绿叶藤蔓。
在阳台上眺望,湛蓝的天空下,远山如黛,近水含烟,有一老者牵着两头牛缓缓向山下走去。这不就是一幅恬淡清幽的山水画吗?
我对岩给说,你家条件真好,居住环境真美,你觉得幸福吗?他憨厚地笑了。“没想到还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他说,他以养猪、种植甘蔗和蔬菜为生,人均年收入4000多元,山里人花销不大,政府又帮助盖房,日子过得真是越来越好。
西盟县委领导不失时机介绍说,他们抓产业助脱贫致富,除了扶助贫困户科技养殖,还着力发展文化产业、卫生健康产业、电子商务等,其中“佤文化品牌”叫响全国,全县有1500名左右青年自发组织到北京、珠三角、长三角等地从事歌舞演艺工作,人均月收入达5000元以上。
西盟县民族中学是传承佤文化的摇篮,建于1959年,地处青山绿水中,环境十分优美。孩子们表演的《火火的佤山》《阿佤欢歌》《木鼓·甩发舞》等节目,充满了自然豪放的佤族人风格,女孩们随心所欲敲打木鼓,酣畅淋漓甩动长发的场景,让人不由自主联想到佤族人与大自然浑然一体、和谐共生的原始风貌。
落日余晖,歌声袅绕。回望孩子们依依不舍歌唱欢送的身影,眼眶有些湿润。这个纯真而质朴的民族,以其独特的经历,向世人昭示:文明不只是一个概念,它是一种精神与物质的象征与提升,更是追求幸福指数的力量。
快乐拉祜唱响幸福新生活
说起拉祜族,似乎有些陌生,可是,诞生于澜沧拉祜族自治县的一首电影插曲,曾经是家喻户晓,人人会唱,那轻灵的歌词、婉转的旋律,荡漾在几代人的心中。
“阿哥阿妹的情意长,好像那流水日夜响……”
长春电影制片厂制作的《芦笙恋歌》插曲《婚誓》,一下子拉近了我这个长春人与拉祜人的距离。
澜沧拉祜族自治县因东临澜沧江而得名,是全国唯一的拉祜族自治县。境内居住着拉祜、佤、哈尼、彝、景颇、傣、布朗等8个少数民族,占总人口的79%,其中拉祜族21.5万人,占全国拉祜族人口的二分之一。
临时导游熊登奎毕业于云南省艺术学院,原来在博物馆工作,现在是美术老师,而她本身的专业为油画。她知识渊博,口才了得,能说会唱。她介绍说,拉祜族也是直过民族,是从奴隶社会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的。很难想象,短短几十年的时间,拉祜族竟能孕育出这么优秀的女子。
熊导介绍说,《婚誓》的曲调取材于拉祜族民歌。二十世纪50年代中期,长春电影制片厂作曲家雷振邦为了创作《芦笙恋歌》插曲,千里迢迢,从东北松花江畔来到西南澜沧江边,深入到拉祜人中间,与他们同吃同住同劳动,搜集了大量民歌曲调。有一天,雷振邦翻山越岭到另一个村寨采集素材,一个星期后才回来,却发现桌子上放了一块已经变了质的肉,一打听才知道,拉祜人已经视他为兄弟,猎取的肉食一定要与亲人共享。
看来,动听的歌曲,不只源于拉祜族文化,更源于拉祜人的深情。
拉祜族村寨老达保深藏于崇山峻岭间,如果没有向导,你很难发现这个地方。据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个猎人发现了这块风水宝地,就把族人召了过来,渐渐的,就形成了自然封闭的村落,至今,寨内拉祜族传统杆栏式建筑及文化仍保存完好,村寨内有芦笙坊、青竹坊、艺织坊、茶吟坊、根雕坊等8个展区,民族特色浓郁鲜明。
除了芦笙等乐器,全寨上至七旬老人,下至求学幼子,80%的人都会弹奏吉他。源自西班牙的吉他,如何能为老达保人随心所用?原来这也是个对乐器、歌舞无师自通的民族。从未受过专业训练,甚至连乐谱都不识的老达保人,凭着对音乐的挚爱,对幸福新生活的体验,创作出300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快乐拉祜》《实在舍不得》《真心爱你》《新年在一起》等,让拉祜族歌舞走出了村寨,红遍大江南北,并走出国门。2013年6月,他们又自发组建了普洱市第一家农民演艺公司——澜沧老达保快乐拉祜演艺有限公司,运作《快乐拉祜》老达保拉祜风情实景演出项目,仅今年春节黄金周就接待游客3500余人,收入21.5万元。
澜沧拉祜族与西盟佤族山水相连,外貌与服饰却相差甚远。熊登奎介绍说,拉祜族原属于青海湖附近的古氐羌族系,以狩猎为生,大约在春秋战国时期,为了追逐丰美的水草和温暖的气候,举族迁至云南,并在宋元时期,形成了单一的民族。清朝时只有部分拉祜人定居下来,直至解放前,仍有一部分拉祜人在中缅边界游走,靠狩猎和采集野生植物为生。历史上拉祜族也没有文字,发展相对滞后,贫困、落后似乎成了他们的代名词。但是,这几十年的变化可谓一日千里,尤其是在文学艺术上,人才辈出,比如眼前的熊登奎,她的油画作品多次获得云南省美术大奖。她的《翁基古寨》,厚重自然,雄浑壮观,艺术张力极强。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无法相信,这些世代居住在山顶或半山腰的少数民族,同其他民族一样,过上了圆满而幸福的生活。曾经封闭落后的村寨,走进了现代文明的新时代。更值得庆幸的是,文明并没有改变他们的心性,他们依旧融于天地、山水中,却让一颗开放的心,不断汲取古老民族文化的精髓和现代文明的养分,然后,就像浸饱了墨汁的毛笔,自然挥洒出《快乐拉祜》新画卷。
景迈山开创千年古茶新希望
享受自然,保护自然;幸福生活,崇尚简单自然。这些山地民族世代遵循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法则,使景迈山历经千载,今天仍能以最原始的风貌公示于众,成为世上绝无仅有的古茶之源。
景迈山东邻西双版纳,西邻缅甸,以生产普洱茶而盛名。
如果你喜欢品普洱茶,却没有到过景迈山,那确实是个不小的遗憾。
景迈山有个千年天然野生茶树林,占地11.8万亩,周围分布着翁基、糯岗、景迈大寨等十多个少数民族村寨。
据考证,澜沧江流域是茶的起源地,而布朗族的祖先濮人和傣族的先人在澜沧江一带茫茫山林中穿行了几个世纪,利用野生古茶叶,栽培、驯化古茶树,在此过程中,完成了各民族支系间的重构——濮人中分离出了布朗族、佤族和德昂族。虽然各部族之间有了区分,但是,茶,却成了他们日常生活中谁都离不开的东西。如今,在古濮人曾生存过的故土上,随手就能捡起一块块余温尚存的石斧、石刀。这些石刀、石斧,都是4000多年前的珍贵遗存。
布朗族种茶始祖叭岩冷成了有据可考的最早茶人。据典籍记载,叭岩冷临终前曾留下遗训:留下金银财宝终有用完之时,留下牛马牲畜也终有死亡时候,唯有留下茶种方可让子孙后代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叭岩冷的遗训,也成了景迈山周边各民族茶农的祖训。
西盟有个敬畏自然、爱护环境的公约:“天赐之,吾爱之、惜之、护之。吾爱之、惜之、护之,天佑之。”
他们相信万物有灵,自然轮回。人与万物,机遇同在,福祸同在,在生命价值里,完全平等。他们尊崇自然本性,看重自然界里的一草一木,在向自然索取的同时,还要赋予自然新的生机。
景迈山的普洱茶就是几千年来人与自然相互交融中孕育出的新物种。
景迈山的古茶林因其独一无二的自然人文底蕴正走在申遗的道路上。
丝絮般的雨雾,飘浮在参天古木中。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原始森林古老的气息。沿着布满青苔的小路,向茶林深处走去,周围到处都是千年古树。
我也算是见过点世面的,去过几个茶产地,对茶树林并不陌生。但是,眼前这片苍劲的古茶树林,着实让人感到吃惊和震撼。只见古茶树与原生古树混生在一起,交相呼应,互为护佑。由于树龄甚高,古茶树都显得格外沧桑,枝杈自然弯曲,骨节突出,随性伸张,上面长满了苔藓、藤蔓、野生菌类和许多寄生花卉。每棵古茶树都有挂牌。编号为JMC-DPZ-001362的茶树上写着——科:山茶树,海拔:1585m,树径:0.22m,冠幅:3.5×3.2m,地名:景迈村大平掌,树高:3.5m,树龄:约1200年,养护责任人:岩三那。原来,每一棵古茶树,都有一名专门养护人。
自2010年启动景迈山古茶林申遗工作以来,古茶林得到了来自世界各地茶叶专家的高度评价——“人类茶文化史上的奇迹”“世界茶文化历史自然博物馆”。2012年9月,普洱景迈山古茶林被联合国粮农组织公布为全球重要农业遗产保护试点。
古茶林园内,有座翁基古村落。布朗语“翁”为出水,“基”为住,意为住在吃水处的村寨。村中的古建筑、古寺庙、古民风及村口3000年的古树,与古茶林一样,都成了普洱天然原生态古茶之源的文化符号。
夜晚就宿在距翁基古寨不远的叭岩冷古茶庄园。
细雨绵绵,无处可去,便来到对面的厂房,看工人们炒茶。也许是从原始森林里走出来的缘故,普洱茶野生气息浓,与其他茶品相比,显得有些“粗枝大叶”。拿起加工前小树叶般碧绿的茶叶片,放到嘴里细嚼,一股气韵醇厚的清香溢了出来。
坐在茶案前,品老板娘亲手沏的春茶。老板娘看起来三十出头的模样,可她说,她嫁过来种茶、经销茶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她举止大方、神态自若,眉宇间流露出的淡定与自信,让人肃然起敬。我原本以为这么大的庄园会有外来的投资,可她却说,这是她家这二十多年来靠茶叶生意做起来的。现在她家是种、采、收、销景迈山普洱茶一条龙,天南地北,客商不断。
一杯春天的普洱,色如琥珀,口感清润,有一丝淡淡的草野气韵。
普洱之行,触景生情,几番想到了桃花源。陶渊明于乱世中描绘了一个空想的与世隔绝的仙境。千百年来,世外桃源成了人们追求美好生活的梦想家园。
今天,在绿意盎然的普洱,在风光无限的佤山,在郁郁苍苍的景迈山,我们切切实实看到了比桃花源还美的家园。在这个堪比仙境的现实世界里,生活着这样一群人,他们既古老、又现代,既勤劳、又快活,既自然、又怡然,既幸福、又进取。他们从蒙昧走来,向着更加美好迈进。
(原载《吉林日报》2017年11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