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6月以前教科书上说,中国有55个民族;1979年6月以后人们唱:“56个民族56朵花。”这一年6月6日,国务院正式确认基诺族为我国的少数民族,这是我国最后一个被确认的民族,一个有着古老文化传统的民族。基诺族现有人口18000余人,主要聚居于西双版纳景洪市基诺山区的45个自然村。全国报纸副刊研究会年会的日程,使来自各地的新闻工作者走进了基诺乡巴坡寨。基诺人迎接来访者,亮出自己民族图腾般的圣物——村寨入口处,搭造了硕大的太阳鼓形大门。穿越大门的过程,进鼓,出鼓,仿佛在经历创世的神话。
在基诺族传说里,开天辟地的主神不是盘古,而是女神阿嫫腰波(意思为“造大地的母亲”)。她分开了天与地,创造了日月星辰、山川原野,创造了树木花草、飞禽走兽,创造了人。白浪横流,洪水滔天,为了保留人种,她用苦果子树做成牛皮木鼓,将一对孪生兄妹放在鼓里,对他们说,敲鼓敲出声响的时候,你们才可以破鼓而出。兄妹俩不时地敲着,漂在水里,敲鼓无声。终于敲出响亮的鼓点,洪水已退,兄妹走出鼓来。他们漂到一座山下,这山就是基诺山。兄妹俩成婚,他们的后代就是基诺人的祖先。这传说,为基诺民俗作了注脚。“基诺”,“基”即舅舅,“诺”为后边,合起来意思是舅舅的后代。基诺族风俗尊敬舅舅,舅舅有权监护外甥的成长,参与决定外甥的婚姻大事。孩子患病了,吃舅舅嚼过的饭,请舅舅为孩子拴红线,旧时基诺人相信这样做可以避邪驱病。没有舅舅的孩子,要认一棵大树为舅舅。古老的传说,古老的风俗,组成一把人类学的剪刀,剪下原始人走向文明漫漫征程的一段路。这段路,称之为母系氏族社会。
太阳鼓敲起来,基诺人将古风与今俗一并展现给远来的客人。鼓很大,两边绷紧鼓皮的部位,嵌入一圈木楔,呈光芒四射状。基诺人的祖先崇拜,那虔诚那狂热,那双手擎着鼓槌的跪拜,都对着太阳鼓。姑娘小伙们持一对鼓槌,围绕鼓架上的大鼓翩跹起舞,鼓点时而响起,歌声时而响起,流动的声音,流动的造型,诉说着一个民族在亘古山林间艰辛的跋涉,歌颂着勤劳、勇敢、智慧和善良。
祭祖仪式表演结束后,一位小伙上前来做导游。攀谈中了解到他生长在民族融合的家庭,父亲汉族,母亲基诺族,都住在无锡。去年小伙子回到基诺山,来陪伴外祖母。村寨搞基诺民俗旅游,他从事接待工作,每月五六百元的收入。小伙子20出头,还未成家,问他:啥时给姑娘弹三弦?基诺风俗,向姑娘求婚是以三弦倾诉心曲的。小伙憨厚地笑笑:会有那一天的。问以12生肖,他答:去年蛇年,今年出生的娃娃属龙,如今基诺人也讲12属相。后来得知,基诺族传统历法还有另一系列:水、阿嫫腰波、太阳、月亮、星星、天地合拢、草、风、树、雨、7个太阳出、火,排为12生肖。用来循环纪日,就有了水日、风日、火日、阿嫫腰波日。这出自女神阿嫫腰波神话,把创世之初出现的12种事物顺序排列。以水为首,则本于“神从水出”的观念,同有些少数民族以鼠日、牛日、虎日纪日一样,这应是相当原始的历法形式。
基诺人的房屋为杆栏式二层木楼。底层不设四壁,用来堆放杂物,饲养牲畜,二层住人。如此形制,令人想起神话人物有巢氏,他因实现华夏历史上最伟大的住房革命而受到普天下的拥戴。记载这一传说的古籍说:“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大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有巢氏。”有巢氏之巢,很可能是以几棵树干为柱,搭建起的杆栏式。对于穴居野处来说,它实在是划时代的变革。在以后的岁月里,杆栏式与土坯砖石相结合,形成中国几千年建筑的主旋律:砖木结构。而西南地区的一些民族则坚守老传统,尽管竹钉变铁钉,瓦顶代草顶,但基本结构依旧史前模样。走入一座大房子。二层楼上的纵向、横向各一面,隔出6间卧室,余下的宽敞空间,置一溜儿火塘,锅桩石摆成三足鼎立之形,也是6组。火塘边摆着竹凳,自家人围火塘而坐,既是烧烤煮炖的厨房,又是饭厅。客人来了这么坐,饮茶聊天,是为客厅。火塘堆着灰烬,虽未生火,许多人还是有滋有味地坐下来拿着拨火棍,摆出姿势,拍照留念。房子的一头,墙上挂年历,贴两张影视招贴画,其中一幅为林心如的特写,印有“还珠格格续集”字样。墙角一台旧缝纫机上放着电视机。另一张原木色书桌上摆着扩音器和话筒,并放两部电话机,一黑色一白色。这引起人们的好奇,导游适时开讲。原来,这里是村长家,兼做村委会办公之所。两部电话一部是村长家的,另一部平时加锁,公事才用,是村上的。黑白分明,公私也分明。公家电话加锁,自家门户却不上锁。下楼时,导游特意指给大家看,房子底层入口处,一个可以横拉的木栅栏,出入时拉开拉阖,仅此而已。《三国演义》夸耀诸葛亮治蜀见成效,特别推崇“夜不闭户”这一条,其实是艺术夸张的笔墨。基诺人世世代代“夜不闭户”的生活,靠纯朴民风来维系。他们说:别人的东西取不得,否则死后要下地狱的。
巴坡寨四五十户人家。我们下午在村寨里走动,除十多个接待员之外,村民们在山上理田,孩子们在学校读书,村里显得挺静。一位百岁老太盘腿坐在交叉路口旁的木台子上,像是在照料着村寨。她背驼弯弯,脸色黝黑,布满皱纹,不停地嚼着槟榔,嚼得满嘴红。看几个人停步站下,便打开身边的小铁盒,一盒里装槟榔,一盒里装石灰树叶等辅料,示意大家分享。几个人问这问那,都由导游代答,老人认真地听着,间或友善地点头笑笑。道别时,老人说了句:“再来。”
几千年封闭的基诺山,敞开大门接待八方客,在过去是不可想象的。巴坡寨旅游搞得红红火火,“做一天基诺人”的口号也叫响了。人们来看山寨里的生活,来看山寨后热带雨林中老树古藤,看绿天绿地间一对对墨黑色大蝴蝶翩翩飞过。人们在结识一个民族。这个民族,20世纪50年代还处于原始社会末期,按氏族组织成村社,过着共同劳动平均分配的生活。这个民族,直到60年代还靠刻木记事。历史的进程被浓缩,这个民族跨越过社会发展的几个阶段。如今,他们修路兴学,办经济实体,打旅游牌,搞绿色经济,上山割胶林,外出销茶叶,现代化的追求使他们与祖国同步。
生活在变,不变的只有太阳鼓。太阳大鼓象征着民族魂,仍然是基诺人的狂欢。生活就应该这样——有鼓在,激越的鼓点便不会消失。
(原载《今晚报》2000年11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