赣南的秋天是什么味道?是莲子的清香,稻子的熟香,橙子的甜香,是红色老区人民在这块土地上喜获丰收的味道。6年前,副刊人李滇敏曾经深入赣南,行走数日,真切感受到赣南人民对摆脱贫困、过上美好生活的殷切渴望。
今年秋天,李滇敏再次来到赣南这几个村庄,她却看到了一幅丰饶的美丽乡村画卷。这是当地精准扶贫的显著成效,是脱贫攻坚收官之年的丰硕成果。看到如今赣南农村的新变化,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挥笔写道:“我听见幸福在拔节、在生长,在像花儿一样开放。”
今日,“重走采风路共谱脱贫曲”系列报道推出第五篇《他们的故事里有赣南秋天的味道》
2014年的深冬,我曾在赣南行走数日,去了很多村庄、见了很多乡亲,听了很多故事。那几日的所见所闻让我仿佛看见阳光照耀在那块英雄的土地上,我听见幸福在拔节、在生长,在像花儿一样开放。
6年后的初秋,我再一次在赣南大地深度行走。
故地重游有时却如新鲜打卡,重访旧友有时也如遇见新朋——
老杨家的照片里有讲不完的故事
公路两旁白色的钢架大棚一座连着一座,一片连着一片,感觉无边无际。驶出“大棚阵”,一些风格别致、体型小巧的农家乐出现在眼前,它们打出的店招也是风格各异,有的朴实、有的文艺。当地的朋友告诉我们,这一带的农家乐在当地小有名气。6年前,我第一次来到江西兴国县埠头乡铭恩新村时,还没有这些大棚和农家乐餐馆。几年时间,这个深山移民安置点周围已经积聚起了这么多不同形态的产业。
走进铭恩新村社区,我的记忆就回来了。
幼儿园、铭恩亭、小广场……在社区活动中心,社区理事会轮值的杨学生和胡世瑞两位老人正在商量工作。下周,埠头、龙沙、长岗、洪门几个村的广场舞队相约联欢。说是联欢,多少有点比赛的意思。杨学生和胡世瑞商量着,这两天要组织大家好好练练,再者,这次铭恩新村是东道主,联欢的组织工作也马虎不得。
说来我和两位老人算是老朋友了。6年前,我在老杨家喝茶、听故事。那会儿,他家从垓下搬到新村才一年多,半城半乡的生活让他感到新奇。如今,他显然已经非常适应这种生活了。
他又请我去他家。三层的小楼收拾得干净利索。门前几盆绿植显然是他亲手打理的,非常精神。窗下一丛六角丝瓜藤顺着墙爬到了二楼,开着黄花,还结着不少丝瓜。大门上,过年贴的对联颜色依然鲜艳,“勤奋学习知识天天长,努力工作幸福年年增”,字迹稚拙。老杨笑着说:“小孙女写的,”又指了指一旁的老胡:“跟他学的。这里的孩子都跟他学写毛笔字,教得好还不收费。”
客厅的墙上挂着孩子们的奖状,还有照片。老杨家照片多,而且每张照片都有故事。6年前,他指着墙上的照片,一张一张给我讲,讲住在垓下老家的种种苦;讲一家人在两间土坯房里挤了几十年,儿子结婚都没好意思请亲家上门,直到搬了新家,才把媳妇娘家人全部请来喝乔迁酒……
我在一张照片前停下来,是老杨两口子在垓下老屋前的合影。照片上老两口眉头打着结,一脸的愁苦。我说:“那时候您可比现在显得老。”老杨有些难为情地说:“那时候没照过相,不会笑,也笑不出来。日子过得苦啊,老屋要拆,搬出来也不知道日子怎么过……你来看看这个。”说话间,他打开了一楼的卧室门,让我们看墙上的一幅婚纱照。老杨白衬衫黑西服,打着领带,手里捧着一束花,老伴穿着婚纱,头戴花冠,亲昵地偎在老杨身上,笑容明媚而灿烂……“去年重阳节社区免费给我们照的,好看吗?”我说好看,心里对比着两张照片,又加重语气说:“真的好看!”
老杨的老伴张罗了一桌子的客家点心,招呼我们坐下聊。女主人70多了,看上去却像是60出头。她每天去蔬菜基地上班,下班回来还把全家的后勤料理得井井有条。我们夸她能干,她有些害羞:“以前就在家里带带孙子,花点钱还要跟孩子们伸手。现在自己上班挣钱,多好,我巴不得天天都去上班。”老杨表扬老伴:“每天工资80到100,一个月能赚两三千呢。”
两个小孙女在客厅里开心地玩闹。老杨目光追着她们,说:“要说福气,她们最有福气。新村大门口那个幼儿园,你们看到了吧?比你们省城的幼儿园条件还好呢。旁边还有个枫林小学,是完小,很好的学校嘞!她们可以在家门口读到小学毕业,以前想都不敢想。”
一旁的胡世瑞说:“关键是父母就在附近工业园上班,她们不用当留守儿童……”老胡的观点我们深表赞同。6年前,我们看到社区活动中心的一间屋子里摆了几台电脑,几个孩子正在跟父母视频。那时候,年轻人大多在外面打工,社区开设了一个亲子聊天室,让留守孩子在电脑上跟爸爸妈妈聊天。胡世瑞说:“现在家门口就业的机会多,工业园离这里骑电动车15分钟的车程,很多年轻人从外地回来了。我们新村在工业园务工的年轻人有300多人呢。孩子能跟父母在一起是最大的幸福。”
老胡竟然把烟戒了
侃侃而谈的老胡让我吃惊。上次来的时候,他在社区办公室写写画画,一声不吭。跟他聊天,他只是一口一口吸烟,仍然不吭声。我同事给他打烟,他客气地接了,一句“谢谢”之后再也无话。我感觉,他不是局促开不了口,而是肚子里憋了一堆故事只是不想说。而这次见面,他开朗得我几乎没认出来。
老胡在农村算是个有文化的体面人。原先住在窑前村。一个山头上就他一户人家。家里的房子,土坯的,倒了4次。建了又倒,倒了又建,把家底折腾空了不说,每到刮风下雨全家人就提心吊胆。偏偏祸不单行,先是老伴没了,2006年儿子又走了,沉重的打击一个接着一个,这个体面人觉得自己体面全无。老胡说:“那时候生活真是看不到一点亮光,我一门心思只想死。可是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才几岁的小孙子,我只能咬牙撑着。”
2012年,扶贫干部来动员老胡搬迁到山下去,说了山上的苦处,山下的好处,还谈了搬迁补助等等。心如死灰的老胡一句也没听进去,他不相信自己的人生还能有什么转机。当时,老胡心想:“守这座破房子,守着几亩田地,还能有一口饭吃。搬到山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听上去不错,可是到哪里找吃的呢?靠什么活着呢?上街讨饭吗?”
扶贫干部没有放弃,一遍一遍地做工作,还找了老胡的女儿来做工作。老胡奈何不了女儿,勉强答应了。找银行贷了点钱,亲戚们那儿又借了些,女儿还赞助了一些,凑了十万元钱,他在铭恩置下了一个家。
刚搬过来时,老胡对新生活并没有太多热情。吃了一辈子苦,在他看来,搬家只是换个地方把孙子拉扯大,然后了此残生而已。
“难怪那时候您只是埋头抽烟,根本不理我们。”听我这么说,老胡脸上现出一丝苦涩:“那时候烟瘾大得不得了。几十年了,日子苦得咽不下去的时候,就抽烟。”
然而,新村的生活出乎他的意料,一切都比山上方便。关键是孙子上学方便了,这让老胡觉得搬家搬得。另外,他担心的“找不着饭吃”“交不起电费”的情况也没有发生——家里的4.8亩土地,流转了3亩多,剩下的自己留着种点花生红薯之类的。养老金每月一千多,社区工资每月还有三百,老胡掰着指头给我们算:“一个月口袋里能进两千多块钱呢,根本花不完。”搬出来两年,他就把借的钱都还上了。老胡没想到这辈子吃了那么多苦,居然还能盼到苦尽甘来。后来,他干了社区理事会的工作,感觉自己不仅活平展了,还活精神了。
老杨打趣他:“钱花不完你还把烟戒了?”
“烟是必须戒的,不是为了省钱,是为了身体好,对吧?”老胡转头问我,我给他竖大拇指,他又叹了口气:“唉,73岁了。以前是不想活,现在这日子,是活不够。”
莲子、稻子、橙子与柯洪明家的日子
宁都县固厚乡楂源村东排小组仍然是我熟悉的样子。
与6年前所见的冬日景象略不同,村子的四周,果树翠绿、稻田金黄,村庄的黄昏弥漫着丰收的味道。我们特意去寻以前村里那口人畜共饮的井,它已经被掩在荒草深处。2012年4月,国家部委联合调查组来到赣南调查,第一站就到了东排。当时,这个有着红色历史的村庄贫穷破败得让北京的客人吃惊。来到这口水井边,客人们的心情更是复杂得难以言表。联合调查组当即决定为东排改水。所以,东排人常说,他们村的水是苏区振兴的第一个工程。再后来,好事一桩接着一桩,不久,全村人告别原先的土坏房,集中安置,搬进了一家一栋两层半的小楼……
村子里很安静,几位大嫂拿着竹扫把正在保洁,见到陪同我们的乡长杨春,像见了邻居一样自自然然地拉起了家常。这个村是杨春挂的点,他跟乡亲们太熟悉了。
柯洪明在家门口剥莲子。一个木头盒子装在小板凳的一端,他骑坐在板凳上,一只手把莲子往盒子里送,另一只手摇着盒子旁边的手柄,莲子就骨碌骨碌地滚出来,落进下面的盆里。拿起来一看,每颗莲子的绿衣上都被浅浅地划了一道口子,轻轻一剥,白生生的莲子就跳了出来。
柯洪明家种了8亩白莲,今年收成不错。我们关心起他的销售问题,柯洪明含笑不语,杨春看了他一眼,说:“这是洪明最得意的。他家莲子质量好,不愁销路。老客户们都留了他的微信,一到白莲上市的季节就会把钱转过来,洪明就把莲子给他们快递过去。”
“产品好,客户会主动帮我做宣传,还会帮我介绍新客户。每年都不够卖。”柯洪明有些得意地抓了一把鲜莲子让我们尝。果然,个儿大,还鲜甜。他又从屋里拎出来一袋干莲子:“你们再看看这个。”我们把手伸进袋子,莲子们互相碰撞的声音脆生生的。掏出来一把,白白的,咬一口,细细嚼,果然不一样。杨春说:“这家伙脑子聪明,还肯钻。村子里都种白莲,他就种得比别人好。他看书,跟着专家学,肯下功夫研究。比如施基肥,什么时候施、施多少,他就能讲出个子丑寅卯来。就连莲子烘干,他都比别人讲究。所以他家的莲子颜色白、颗粒大、中间空、易煮烂、味道好。”
柯洪明被乡长夸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现在条件好,只要你愿意学,政府就会把老师给你送上门来。”乡里针对传统的种植和养殖项目制定了培训计划,聘请专家上户下田传授技术。柯洪明说:“白莲种植、水稻种植、脐橙种植、三黄鸡养殖,这些培训我都参加了。”
除了8亩白莲,柯洪明还种了10亩水稻,2018年他又种了500棵脐橙树:“我们村里原先不种脐橙。不是说脐橙是上天赐给我们赣南的致富果吗?2018年我就试着种了500棵,今年又种了260棵,已经试挂果了。我还养了一些三黄鸡。”
我们有些吃惊:“你搞了这么多产业呢?”
柯洪明挠着头,呵呵笑:“我们贫困户搞产业,乡里有奖补政策。我干得越多,乡里给我的奖补就越多。而且现在各方面的服务都到位了,只要你肯干,什么都有保障,一点都不难。”
我们注意到他家大门左边挂着“精准帮扶公示牌”。公示牌显示,柯洪明家原先是贫困户,致贫的原因是父亲的病。父亲患有肝病,腹水很严重,后来眼睛又出了问题,失明。“原先水不好,村里得肝病的人太多了。”柯洪明摇着头,说起从前,“家里有一个病人就逃不脱一个贫字,真的,不管你多能吃苦,多么肯干……我爸还算幸运,赶上了精准扶贫,享受了医保。要不是这样,后面几次住院,还得够我返贫几次。”
我们走进他家转了转,餐桌上摆着中午吃剩下的几碗菜,墙角摞着几箱啤酒,屋子里稍显凌乱。柯洪明有点窘,忙不迭地对着杨春解释:“田里山上一忙,家里这块就有点顾不上。”杨春瞪了他一眼:“要赚钱先要顾好自己的身体。”
柯洪明的老婆住在乡里,一边照顾小儿子读书,一边在工业园的手套厂上班。小儿子上八年级,成绩不错。大儿子大学毕业了,在县城当老师。尽管有莲子、稻子、橙子,但是柯洪明觉得,培养孩子仍然是一个家庭最重要的事情。
“忙得过来吗?”柯洪明窘迫的表情让我们有些感动。他说:“没问题。平常我一个人就行,农忙的时候老婆会回来帮帮忙。”
告别柯家,我们来到村口,准备登车时,突然发现后龙山上有几块牌牌,上面写的是:“共产党是最大的靠山。”后龙山是客家人的风水山,非常神圣。我们正仰头看,柯洪明推着摩托,载着好几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出来了。“那几个字原来在最后那排房子的顶上,今年房子加层,村里人一商量,就把这几个字移到后龙山上去了。共产党可不就是我们最大的靠山吗?”说完,他发动了摩托,又回过头把头盔撩起来,补了一句,“党的好政策就是最好的风水,你们说对吧?”
我们笑了,对着那个风一般疾驰在致富路上的背影喊:“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