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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在开花

时间:2021年03月08日 来源:《中国艺术报》 作者:廖华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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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风洒雨露,会入天地春。全国两会正在召开,女代表委员、女文艺家们带着感悟、带着思考、带着硕果,履职尽责、建言献策。适逢“三八”国际妇女节,本版特编发一组女代表委员的艺术作品和文章,与读者一起领略她们心中的诗情、指尖的画意、眼中的关怀、笔下的乾坤。

全国人大代表、河南省作协副主席廖华歌

  1

  诗人说:最后一片叶子落在地上/这棵树,在日落之前/成了一棵枯树。

  那么,第一片雪花开在空中,这地上,在黄昏浅唱中,铺展出大朵大朵涛白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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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时刻,正在河边台地上晨走的我,忽然感到有丝丝凉凉的湿拂面而过,抬头望去,竟是细细小小的零星雪花似有若无地在空中飞舞。猛想起今天是大雪节气,雪花如期而来,专心做着盛开之事,不由慨叹:季节真的是太厉害了,哪怕是在漫长的时光和生命旅途中,也没有什么能将其阻挡和改变!

  慢慢地,雪片大了,也稠密了些。它们飞翔的舞姿显得曼妙而优美,时不时地,雪花与雪花之间还近前相互打着招呼,有的竟一时心动,喜欢改变自己原有的路途,跟随别的雪花一起同行。再慢慢地,密密盛放的雪花将天地开出一片茫茫漫漫的白,雪花们彼此牵手,相携相伴,走过荒草、树枝、河流、道路、街巷、人家的房屋……用它们温暖的羽翼,以不容置疑的静静的白,打开并铺展冬春的通道。

  周围骤然变得悄无声息,是这铺天盖地的雪花在改变着某些枯萎和荒凉吗?世间没有任何花朵能像眼前的雪花一样,开出如此令人震撼的阵势和力量,唯有雪花才可改变整个世界的色彩!

  3

  下雪了,天空在抖动。

  著名诗人痖弦说,所有的雪都是来自故乡。雪天,乡愁如期降临,无论我们在世界的哪个地方,都能因迢遥奔来的雪,回到魂牵梦绕的故乡。

  雪使喧嚣鼓噪的尘世,顿时宁静安谧起来,这种静不是昏昏沉睡,而是真正的苏醒,它要给春天送去晶莹芬芳的消息。

  太阳成了一个昏黄朦胧的光点,寂静统领着故乡的山野,静静的无边无际的白、依山水林木之势起伏转折,一颗心就是这样被乡情触摸,温润得心泪涌流。宇宙意识,苍生情怀和渺小命运在我身上,竟是如此紧密相联!

  山河无言。没有人语,不闻鸟鸣,就连平时最爱说话的麻雀们,也像是商量过似的,为了某种暗示,以高冷、孤绝成就深度沉默。

  除了雪,还有什么能使世界如此静谧?

  雪天独有无可比拟的清寂与温馨。

  望着流动的雪阵,故乡的村庄、老树、苍岩、古藤、土墙、小路、河流、飞鸟、沙石、房屋……纷纷向我奔来,每一片雪花的羽翅上都载着我所熟悉的气息,虽然远隔千里,但我依然可以清晰地听到父老乡亲们殷殷的心语,我思想的根系只能永远坚韧地抱紧生养我的那片土地,在雪和雪的罅隙里,就有什么从容安静地抵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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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雪的日子,我最惦念最放心不下的,是我最敬爱的父亲!

  永远孤独地躺在老家房后大竹园旁的父亲,他一定很冷很冷吧?父亲那双饱经风霜与苦难的脚,在大山深处尖利狂吼的风雪中如何能忍受得了?父亲在世时,每年冬天都要用厚厚的洗得非常干净的旧布块,将早先因贫困买不起鞋冻伤成疾的双脚严严包裹起来。无数次,我亲眼看到父亲被可恶的冻疮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样子。也曾去医院诊治过,还用过不少偏方,但疗效都不明显,这种经年顽疾一直缠绕折磨着他,直到他生命最后的冬天。

  父亲作为偏远山村第一代的小学教师,他脚上的那些冻疮,正是当年在刺骨的风雪天,穿着草鞋来来回回爬坡上岭接送学生落下的病根。面对苦不堪言的冻疮,父亲不仅没有抱怨过岁月的伤痛,内心还分明有一种颇为欣慰的成就感。日后那些学生们就总会在年节来家看望他,他们一直都非常关心他的冻疮,也曾多方寻医求药治疗……

  最让我不能原谅自己的是,送父亲走时,我因哭天哭地悲痛欲绝,人已有些昏三迷四,只差没把自己哭死,该死的我却没有记住把父亲洗得干干净净的那些包脚布放进棺材里让他带走,如今没有了包布让父亲如何度过冰天雪地的严冬?每思至此,我倍感罪过深重,深觉对不起我的父亲!连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的我,根本就没资格遑论孝道,父亲他真是白白生养我一场。

  但我的父亲却从不因冻疮之苦而对冰雪严冬抱有一丝成见,相反,他特别喜欢雪!总希望每一场雪都能把大地湿透,在他看来,不仅麦苗需要雪的润泽,世间万物都需要雪的涤洗和孕生,唯有雪,才能将寒冷的冬季直接送进千红万紫的春天……

  大朵大朵的雪花以宁静纷扬的白,开满世界的角角落落,灵魂芬芳的父亲,用和雪同样的洁白之光,将文化贫瘠荒凉的山村照亮……

  雪让所有的枯枝都重新泛青,天地无声,只有漫向天际的雪花在恣肆盛放。

  5

  雪使世界真实若梦。感受着雪的体息,同样让我牵挂的是长眠在村东沟的老队长。说他老,是指他已做了三十七年的村组长,而实际上,他病逝时虚岁才刚刚六十四。

  外号“大犍牛”的老队长,不仅身强力壮,什么样的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还样样都做得好,是村里有名的好庄稼把式!那些年割麦天,外村人少不了请他去帮忙“扬场”(即借助自然之风,用木锨将扬到空中的麦粒和麦糠分离)。这活不仅出力还讲究技术,很多农人都干不好,可他不但把麦粒扬得干净,还将其扬出一条鱼的模样,令人赞叹不已。他锄地更是双换把不直腰,不一会儿就把别人远远搁在了后边。在村人的印象中,好像他从未患过什么大病,是有名的“铁疙瘩”。不料他突然病倒后,没多久就走了。我和村里一位年轻人为他做了花圈,那天埋葬时,全村人都为他佩戴孝布,山野里回荡着一片悲切的哭声……

  老队长不会喝酒,一喝就过敏得难受,但在那贫穷的年代,为了能给生产队多争取点救济粮及一些救济物品,他时常要用塑料壶装来的散酒,请管这事的有关人员“一起坐坐” ,每每他自己先带头一口闷下一盅盅的劣质酒,好多回都不得不到大队卫生室去输液,村人心里明镜似的,他那肝癌晚期跟早年过多饮酒大有干系。

  我走出大山的那天,空中飘着细小的雪花,一直把我送到村外的老队长,一遍又一遍叮嘱我一定要找到那位叫龚文生的小麦专家,并想法买到他研制的抗倒伏的麦种,深山风大,村里特别需要这样的种子。

  踏着厚厚的积雪,当我把麦种带回村里时,老队长已经不会说话了,但他望着我放在他手里的麦粒,目光立时温润而明亮,他是那样欣慰和满足,那时刻他一定透过窗外的冬雪,脑海里起伏着夏日田野滚滚的麦浪……

  6

  把手伸出去,几片雪花跳跃着拥入掌心,立时就有一种平静而温和的声音飘过耳旁。是她!尽管她的诗写得很有品质,但却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名,她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家乡姐妹,我们可以心贴心地无话不谈。一个又一个深深的雪夜,我们在城市宽阔的街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说的却全是故乡的人和事儿。雪在我们的脚下吱吱作响,许多时候,行道旁树枝上的雪会在我们猝不及防中,突然掉落下来灌满衣领,我们的惊呼和笑声如雪一样洁白而透明,雪夜就是这样于紧张的呼吸中悄悄孕生春的色彩……她说,开在空中的,才是雪花;一经落地,就只能是雪了。雪用一次长途飞翔,完成了生命的盛放与凋零,如此直面生死的花,无需比喻和象征……

  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走下去,走向地老天荒,她那里永远是我喜怒哀乐的出口,是我心灵的栖居地,我们用彼此的心相互取暖。然而,令我万没想到的是,后来,在暮雪纷纷的傍晚,她不曾告别,之前也没有任何征兆,突然她就丢下我走向了另一个世界,把深深的悲痛和因她离去后的空空荡荡留给我来收拾……

  她爱说,雪天,她的心也在下雪。我理解那应是一种欢快流动、凉而温润的滋味吧?众多雪花能在心里盛开,这颗心该有多么宽阔静美!

  7

  雪在开花。

  重重叠叠的雪花复活着一个个离去的乡亲。岁月不居,不过几十年的光景,他们说走就走了,而且这个沟那道岭的,地下的他们大都隔着相当的距离,他们能经常相见吗?会不会感到凄寂孤独?有雪的天气,他们一定都还在惦记着村里来年的收成吧?

  雪天,我离家乡最近!

  我在漫天飞雪中品味家的味道!

  雪用它无垠的高洁挺起故乡的品质,这让生活在城市的我,对之充满深深的感佩和敬意!一直以来,当寒风送来老家的暖意,我永远对着同一份答卷发呆——怎样才能不辜负家乡的父老乡亲?……

  我时常等待,等待一场清风或一场渴盼已久的雪,静听雪水怎样渗入土壤和麦苗的根须。

  雪花开过,春天就由浅入深地徐徐展开了……

(编辑:李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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