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的夏天,我带着我十四岁的女儿重返黑眼湾的时候,一场山雨即将来临,一只鹰在馒头咀的上空盘桓,那是黑眼湾地界里最高的地方。
我在早几年的散文中,数次写到黑眼湾。很多人问我,黑眼湾这个地名好有意境,是真实存在的吗?在西海固,拿湾命名的地方太多,比如马金莲笔下的扇子湾,刘汉斌笔下的南湾。我觉得,每个写作者都有他的生命印记,而黑眼湾,就是我的生命印记。
我四十年的人生因为移民搬迁被分割成了两半,前二十年在黑眼湾,后二十年在红寺堡。这种分割让我对黑眼湾的感情很复杂。
黑眼湾是个四面环山的小山村。小时候每天上学时,看着横在眼前、进山出山都要翻越的大咀山我就瞎想,为啥没个愚公来把这座碍眼的山移走?我们咋就没个直升机直接飞到学校?再要么让我是地主家的小姐也好,出门坐轿子被人抬着。
至于吃的东西,早晨馒头,下午面条、洋芋是永远不过时的菜。油盐酱醋都要早早储备好,断顿了就得等第二天专门派个人去买。一遇上下雨天,三天都出不去黑眼湾。
一出门就要翻山,一翻山就想抱怨。老年人已经习惯了这种千篇一律的生活,但年轻人已经知道外面有一个花花世界,只想着哪一天,一旦有机会就要远走高飞,再也不和黑眼湾有什么瓜葛。
其实除了这些不好,黑眼湾的四季也是非常漂亮的,春天是桃花、杏花、梨花烂漫;夏天是漫山遍野的绿;秋天有随处可见的野果子;冬天的雪景让人赞叹。但在当时,这些都是被人忽略的。
记得有一次我在讲移民搬迁的时候,一个老师和我说,不要光讲好的一面,也讲一讲移民搬迁时,大家故土难离的疼痛感。这个观点我是不认同的,别人怎么样我不敢下结论,至少,黑眼湾的年轻人没有那么多的疼痛感,我们只想离开黑眼湾去看外面的世界。
少年时不懂乡愁,有机会离开时是义无反顾的,觉得只要不是黑眼湾,哪里都是好地方。
终于等来了走的那一天。季节已经是深秋,细雨像烟雾一样笼罩着黑眼湾,脚下是磕磕绊绊的泥泞,身后是送别的乡亲。从1983年移民搬迁政策开始,这样的送别隔几年就会发生一次。每一次,剩下的人都会把要搬迁的人送到公路旁边等车。辈分最长的三爷每一次都会跟搬迁的人说:“要是外面过不下去,就回黑眼湾来,好歹能吃饱肚子。”
三爷送走了一拨又一拨年轻人,他在春夏秋冬季节的交替里耕耘着黑眼湾的沟沟峁峁,把自己累成了一张弓,把日子过成了一成不变的重复。
而走了的我们来到了新的土地上,在一轮又一轮的风沙里无怨无悔地建设着新家园。离开,不就是为了过得好一点,为了让孩子上学不再翻越大咀山吗?新土地上的苦不比黑眼湾少,但人有了目标的时候,就会忽略生活中的苦,因为新土地上看到的是希望。
十年一梦,在新土地上逐步安稳起来的时候,我一次次地梦见黑眼湾,梦见大咀山,梦见骑过的白驴,梦见嫂子做的浆水面……黑眼湾的过往一点点地在梦里重复,这让我有点恼恨,难道我走的时候把这些也带来了?
无论是梦还是现实,黑眼湾曾经的一切越来越清晰地印在脑海里。每每想起,心都会飞跃几百公里,在黑眼湾的每一寸土地上去徜徉,黑眼湾的人和事就这样扑面而来,让我总是茫然,总是不知所措。
煤油灯下,父亲一遍遍讲着黑眼湾的传说,这里曾经有过龙王,有过地主,也出过土匪。这里曾经辉煌过,富庶过,但是因为人为的恶,龙王被迫迁徙,地主被土匪截杀,这里也就衰落了下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如豆的灯光下,父亲脸上的皱纹泛着细碎的光,我们的眼神追着父亲讲述时的每一个动作,对过往的年代充满了憧憬和想象。
打麦场边有一块空地是用来取土的地方,有人在那里挖出来过陶罐和老碗,曾经的传说似乎被印证着它的真实性。瓦窑坡上有一座废弃的瓦窑;虎林和野猪湾只剩下名字;鼻梁洼是个形状;韭菜梁的李子比韭菜多;阳山洼长着桃树。黑眼湾的名字都是意识流的,非常的随意和奔放。
在红寺堡十年之后,我误打误撞地开始写文字。那会儿心里就萌生了要写黑眼湾的想法。我怕我离开黑眼湾太久,渐渐会忘记那里的故事,我想把每一个人、每一个地方都长久地留存下来。那会儿给书定的题目是《黑眼湾的变迁》,我甚至做梦梦见了书封面上的字,黑色的封面上,苍劲的形体草书,“黑眼湾”三个字气势非凡。
想和做是两码事情,越是想留存,越是觉得无法下笔。我总觉得,缺少一些东西,但又不知道我到底缺什么,所以这件事情就这样放在了心里。但每每梦见黑眼湾,我都会在心里提醒一遍自己,我要写黑眼湾。
2019年的春天,我写文字已经整整九年时间。从1983开始搬迁,到2011年最后一批人搬离黑眼湾,总人口没超过二百人的黑眼湾在一场搬迁路上经历了差不多三十年的跨度。年轻人在新搬迁的地方,发挥自身的优势都过上了好日子。曾经说死也要死在黑眼湾的咸金宝老爷子也搬迁了。搬出来的这些人里出了好几个大学生。三爷和我的父亲去世了。这些年里,黑眼湾搬迁的这些人身上发生了很多故事,每一个人的故事都是整个时代的缩影。我想,我可以写写这些人的故事了。
芦草洼(现在的西夏区兴泾镇和良田镇,曾经是宁夏移民工程最早的搬迁地之一),红寺堡(现在的吴忠市红寺堡区),狼皮子梁(现在的灵武市的泾灵新村),黑眼湾曾经的住户分散在宁夏的这三个移民点上,要写就要挨个去了解他们现在的生活。时间又恰好在农忙时节,把这些人一一找到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历时一个多月,我奔波在这几个不同的地方,寻找着我的这些乡邻。电话和网络给人提供了极大的便利,曾经在黑眼湾一起生活过,大家即使分离再久也念着乡邻的情谊。打电话联系,上门去采访,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个个小人物的故事就这样采集起来。
马万成十九岁离开黑眼湾时只背了一床被子,在芦草洼的三十几年,他凭借自己不服输的劲头成了当地小有名气的小老板。接待我的时候他问我,为什么要写黑眼湾的这些人,你写这些故事的意义在哪里?
我说,文字是这世间留存最久的东西,如果我不去写,就没有人知道黑眼湾这个地方,没有人知道你们身上发生了什么故事。但如果我写了,若干年以后,你的子孙后代会从这本书里看见你,了解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也会有更多的人记住黑眼湾,记住我们这些人。这就是我写这本书的意义。
走访的过程中也有人说,他的故事不出彩,就不要写他了。我说,我们就是小人物,确实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如果每个人都有惊心动魄的故事,那就是传奇。我们过得就是平平淡淡的生活,生活里,就是柴米油盐,就是鸡零狗碎。采访就这样一一进行着。
当年在黑眼湾为了把日子过好,两家人能为一个田埂多一点还是少一点反目成仇。现在在新家园,凭借自己的双手,一个个都盖起了新房子,买了新家具,还有人开上了小轿车。没有移民搬迁,就没有大家生活上的彻底改变。在这些物质生活改变的背后,更多的是精神面貌的改变。大家知道,在这些移民点上,只要你勤快,只要依托政府的政策,就能把日子过好。
我采访的最后一站是黑眼湾。漫山的绿遮掩了我们曾经生活过的痕迹,野猪的大蹄印赫然出现在路上,山雨欲来,野鸡野兔忙着找避雨的地方。为了拍一些影像资料,我和摄像老师停留在大咀山脚下。我对女儿说,看,这里就是我们的老家。没想到女儿说,这只是你的老家,我的老家在红寺堡。
本来还想和她争论几句,但回头一想,她说的也是对的。拍完最后一个镜头,雨的忍耐也到了极限,我们一行人就这样被雨追赶着逃离了黑眼湾。突然想起多年前搬迁时的“逃离”,情景何其相似。只是已经物是人非,我们终究由主人变成了客人。
到达山顶时,雨点狂暴了起来,砸到脸上生疼。拐过眼前这个湾,黑眼湾就再也看不见了。我能做的,就是在心里和我的黑眼湾道个别,然后把它,和在它这里生活过的人们的故事讲给更多的人听,让更多的人了解我们这些小人物在移民搬迁中的故事。
(马慧娟 全国人大代表、宁夏回族自治区吴忠市红寺堡区红寺堡镇玉池村“拇指作家”)